微博上的好友要我推荐政治学和逻辑思维方面的入门书籍，这实在让人伤脑筋。且不说在信息爆炸和快餐化的时代里，很少有人愿意拿出足够的时间去阅读和思考，仅以我个人的经验来看，一个人的思想深度往往和他（她）的成长环境、家庭教育和个人经历息息相关，包容、开放、具有独立和批判思考能力的人，有时并不一定是读书最多的人。

但不管怎样，书籍确实是我精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好友的请求也促使我重新审视自己的思想轨迹。我决定把推荐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开启我思考的启蒙书籍，这些书不一定浅显易懂，甚至不一定是各自领域中最优秀的作品，但都在某个特定时期对我的思想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第二部分是逻辑思维和政治哲学的入门书。第三部分是中国研究和中国政治的入门书。毕竟作为中国人，我们最终关注的还是中国的境况与命运，而中国人的身份，有时会使我们自负地认为自己对它的认识已经足够深入了，最后这部分推荐的书目会让我们意识到这种自负是多么的幼稚和可笑。

（一）我的启蒙书单：

李慎之：《风雨苍黄五十年》、《二十一世纪的忧思》、《被革命吞吃掉的儿子》（明报出版社，2004）。我的政治学启蒙读物是李慎之，更准确地说，是李慎之在199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50周年之际发表的论文《风雨苍黄五十年》。这篇论文使当时正在读高三的我对以往所受的正统教育产生了强烈的怀疑，并促使我开始认真地关注政治与社会问题。李慎之逝世后，明报出版社将他的主要文稿集结成册，分三卷出版。本书虽然没有在国内发售，但李的文章在网上流传甚广，有心的读者可以自行搜索。

顾准：《顾准文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发现顾准，是20世纪90年代中国思想界的重大事件之一。在那个全民停止思考的黑暗年代，顾准的妻子自杀，儿女离散，他自己身患重病，每天只吃几个馒头，却仍然在北图的阅览室里为上下求索。顾准对我的意义，不止在于学术，更在于他代表的知识分子的良知与理性，以及在面对极端逆境时仍然顽强思索的卓绝精神。

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商务印书馆，1994）。以现在的眼光来看，钱穆对中西文化的比较无疑是过于简单化而且充满谬误和曲解的。但这丝毫不妨碍这本书成为我的最爱之一。在那段思想匮乏的时期，这本书给了我一个新奇的、完全不同的视角来比较中西方文化的异同。

钱穆：《国史大纲》（商务印书馆，1994）。这本书的精华在开篇的引言。不妨抄录出来与大家共享：

一、当信任何一国之国民，尤其是自称知识在水平线以上之国民，对其本国已往历史，应该略有所知。（否则最多只算一有知识的人，不能算一有知识的国民。）

二、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否则只算知道了一些外国史，不得云对本国史有知识。）

三、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者，至少不会对其本国历史抱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即视本国已往历史为无一点有价值，亦无一处足以使彼满意。）亦至少不会感到现在我们是站在已往历史最高之顶点，（此乃一种浅薄狂妄的进化观。）而将我们当身种种罪恶与弱点，一切诿卸于古人。（此乃一种似是而非之文化自谴。）

四、当信每一国家必待其国民具备上列诸条件者比数渐多，其国家乃再有向前发展之希望。（否则其所改进，等于一个被征服国或次殖民地之改进，对其自身国家不发生关系。换言之，此种改进，无异是一种变相的文化征服，乃其文化自身之萎缩与消灭，并非其文化自身之转变与发皇。）

初读此书时，我正处于一种西方至上、中国的一切问题都要归咎于历史的虚无主义当中。是这本书使我重新对中国历史重新产生了“温情与敬意”。

George Orwell, Animal Farm, Penguin 2000.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寓言还是预言，但是“All animals are equal, but some animals are more equal than others.”毫无疑问仍然在今天不断上演着。奥威尔的政治洞察力是无与伦比的。

Karl Popper, The Open Society and Its Enemies, Routledge 2011. 波普对马克思个人十分推崇，但对马克思学说的批评是毫不留情而且极其尖锐的。不仅如此，他还“清算”了自柏拉图到黑格尔的各种乌托邦主义思想。自此之后，我一度彻底放弃了马克思和历史决定论，“皈依”了波普所说的“批评理性主义”。

F. A. Hayek, The Road to Serfdom,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7. 从波普到哈耶克是一个十分自然的过渡。有一段时间我成了哈耶克和弗里德曼的信徒，以为打破了那条“通往奴役之路”，有了自由这颗灵丹妙药，公正的秩序就会自发地产生出来，各种社会问题就会迎刃而解。实际上我是犯了“革命幼稚病”，从一种乌托邦陷入了另一种乌托邦之中。

David Harvey, A Brief History of Neoliberalism,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哈维对新自由主义的批判把我拉回到现实世界中来，我开始关注平等与公平的问题，意识到哈耶克开出的方子恐怕只是另一条“通往奴役之路”。也正是通过哈维，我开始重新认识马克思和西方的左派思想传统。

Tony Judt, Ill Fares the Land, Penguin 2000. 21世纪的社会民主主义宣言。朱特的字字句句都在拷问我们的良心。

（二）逻辑思维和政治哲学入门书

殷海光：《逻辑新引・怎样判别是非》（上海三联出版社，2004）。人们将殷海光视为台湾戒严时期最有影响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经常忘记他是逻辑学家金岳霖的学生，17岁就写出了《逻辑是什么》这样在当时就十分出名的文章。逻辑是我们进行理性思辨所必需的技能，但在中学和大学的教育中常常被忽视，逻辑学的课本大多也十分死板枯燥。殷海光的《逻辑新引》以对话体写成，读起来胜似小说，悬念重重，引人入胜，同时又能循序渐进，将如何进行逻辑思维的道理讲得深入浅出，条理明晰，实在是一本最好的中文简明逻辑读物。《怎样判别是非》同样精彩，列举了各种常见的逻辑谬误，并对科学的特征和科学的思维方式做出了详细的讲解。

请允许我用黑体加粗来强调一点：如果在我列出的书单中只读一本书，请务必阅读殷海光的这本《逻辑新引・怎样判别是非》。

Colin Swatridge, Oxford Guide to Effective Argument & Critical Thinking,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文如其名，这本书就是一本如何进行思辨、如何有效地组织论点论据、如何进行批判性思维的指南。

Jonathan Wolff, An Introduction to Political Philosophy, 3rd Edit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5. 这本书是一本简明的政治哲学概论，是牛津大学PPE课程的指定书目。全书按照专题来安排，比如自然状态、国家的起源、民主的问题、自由的地位、财产的分配、个人主义、正义、女性主义等。每个专题下介绍了经典的理论和当代最新的进展。

Alan Ryan, On Politics: A History of Political Thought from Herodotus to the Present, Allan Lane 2012. 莱恩的《论政治》虽然也是介绍政治哲学的书，但和上一本不同，是按照历史顺序来讲解的，因此更着重于思想史。这本书的篇幅大概是上一本的4倍多，因此对各种思想的讨论要深入得多，同时补足了上一本当中限于篇幅没有讨论到的思想流派，可以推荐给进阶的读者阅读。

下面的几本书介绍了政治哲学和政治理论中的核心概念：宪政、分权、民主、自由、正义。

M. J. C. Vile, Constitutionalism and the Separation of Powers, Second Edition, Liberty Fund Inc. 2012. 宪政与分权学说的历史发展及其在英、法、美等国的实践。

John Stuart Mill, On Liberty and Other Essay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密尔的《论自由》申明了自由主义最根本的道德基础，是政治哲学中最重要的原典之一。有条件请读英文版，文笔非常流畅。商务印书馆的汉译本简直不忍卒读。

Robert A. Dahl, On Democracy, Second Editi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5. Dahl对民主的论述还有Polyarchy和Democracy and Its Critics等，这一本相对浅显，介绍了民主的定义、理想的民主、现实中的民主以及影响民主的条件。

John Rawls, Justice as Fairness: A Restatement, Second Editi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如果你是政治学专业的学生，那么请老老实实地去读《正义论》的原文。整个20世纪下半叶的政治哲学基本都是围绕这本书展开的。Justice as Fairness算是它的简化本，但读起来依然有相当大的难度。

 （三）中国研究和中国政治学入门读物

Jonathan D. Spence, The Search for Modern China, 3rd Revised Edition, W. W. Norton & Company 2013. 作者史景迁，历史学家中的文艺青年、没写过小说的一流小说家、全世界长得最帅的汉学家、肖恩·康纳利失散多年的双胞胎。这本《追寻现代中国》从明朝写到当代，讲述了中国与现代世界的碰撞以及自身对现代化的追寻，虽然理论化不强，但叙事宏大，文笔极其优美，读起来赏心悦目，已经成为西方高中和大学低年级中国近代史的必读书。本书中文版删节较多，不建议购买。

Rana Mitter, A Bitter Revolution: China's Struggle with the Modern Worl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作者是牛津大学中国中心的主任（我的博士论文考官之一）。这本书以“五四运动”为起点，以“五四”激发的一波又一波革命和文化革新运动为线索，串起整个中国现代史，最终落脚于“五四”革命传统在新世纪的传承。难度与上一本相仿，适合高中、大学低年级学生和一般读者阅读。

Roderick MacFarquhar ed, The Politics of China, Sixty Years of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3rd Editi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1. 在适合本科高年级学生和研究生阅读的中国政治学概论中，这一本无疑是最翔实、最全面的，简直可以说是“一书在手，别无所求”。这本书的前几章直接节选于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的第14卷和第15卷，后面则邀请了几位学者专门撰写了1982年到2009年的章节。找不到这本书的读者可以直接去看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中的对应章节。

Henrietta Harrison, China: Inventing the Nation, Bloomsbury Academic 2001. 之所以要推荐这本书，是因为民族主义已经成为中国面临的最重大的挑战之一。作者沈艾娣老师是牛津大学现代中国研究的教授。她在本书中追溯了当代语境中的“中国”概念是如何在民族国家建立的过程当中被构建出来的，又是如何影响了当代的民族主义思潮。

Chris Bramall, Chinese Economic Development, Routledge 2008. 1949年至2007年的中国经济发展概述。另一本类似的著作是Barry Naughton, The Chinese Economy: Transitions and Growth, MIT Press 2006. 两位作者的观点颇为不同，Bramall对毛泽东时代晚期的经济成绩评价甚高，对50年代早期和邓小平时代则颇有微词。Naughton则更欣赏邓小平时代。两本书对比阅读很有意思。

Yasheng Huang, Capitalism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Entrepreneurship and the Stat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 “中国模式”到底是什么，改革开放30年经济奇迹的原动力到底在哪里。黄亚生给出了一个与传统的发展型国家主导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完全不同的答案，并对90年代后的国进民退提出了批评。如果你只读一本关于中国经济改革的书，那么请读这一本。

在上述中国研究著作之外，我还想推荐两本世界史和政治史的作品。第一本是Archie Brown, The Rise and Fall of Communism, Vintage 2010. 这本书梳理了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的产生、演变以及在不同国家中的实践，中国是其中的一个例子。通过比较，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社会主义国家的共性、中国政治的特殊性以及各国交织在一起互相影响的历史。

如果把时间拉长到整个人类文明史，把比较的范围扩大到一切政治体，会怎样呢？Francis Fukuyama, The Origins of Political Order: From Prehuman Times to the French Revolution, Profile Books 2012. 就旨在回答这个问题。福山虽然不是中国问题专家，但他在这本书中对中国的着墨甚多，分析了中国以官僚体系和中央集权为基础的现代国家制度，这是他提出的维持政治秩序的现代国家、法治和问责制这三大要素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在2014年的Political Order and Political Decay: From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 to the Globalisation of Democracy, 他继续以两章的篇幅论述中国问题，指出过于强大的国家权力没有受到有效的限制。福山和布朗都将中国置于更广的语境中，以比较的视角揭示共性与特殊性，对我们理解中国裨益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