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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让穷父亲舍命逃票入虎山

是什么让穷父亲舍命逃票入虎山

在春节期间发生的宁波雅戈尔野生动物园老虎伤人事件似乎已经淡出大家的视线,今天还旧事重提的我对此事一定是“真爱”。


据报道,死者是一名在宁波打工的湖北人,他给老婆买了一张全票,两个儿子买了两张半票,一共花了300元人民币。他自己为了省钱没有买票,翻后山围墙下去,刚刚好到达了虎山境界之内。


现在我要摘录一下作家和菜头在1月31日的文章《同情老虎究竟是在同情什么?》下与读者交流的片段:


RJ:最不理解的是人被咬了一众圣母去怪动物园门票贵,贵么,可以不去,去的人少了不就门票下调了。这个票价成立,说明目标客户可以接受。穷不是罪,推进社会进一步公平也是需要关注的,但穷不是翻墙逃票破坏规则的理由,穷不是可以不为自己失误买单的理由。我还怪爱马仕太贵了,难道我夜黑风高爬进专卖店,偷个包包兜一圈啊。


和菜头:嗯,还有一点:去动物园不是必须的消费。去年的新闻里,一个贫穷的母亲为了孩子,去超市偷面包,而且不多偷,因为是为了生存,大众还是非常同情。


Shi fang fang:那想让小朋友看动物了解这些该去哪里?


和菜头:了解什么?外形?声音?视频不可以?BBC和国家地理杂志的DVD还是高清版本,比你能在动物园里看到的清晰具体多了。

如果你看到这里马上就产生了“所有动物一律平等,但有些动物更加平等”的既视感,或者发出了“你不好好买票又不去死,让我很为难啊”的感叹,请暂时先压制一下自己的情绪。


我想更深入地探讨一个问题——是什么驱使着本不具备观看动物园资格的人也想进入动物园,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呢?他们为什么不接受看电视短片这种替代的解决方案呢?


先说结论:


客观上,任何纪录片,画册或网站上的老虎都是对现实中老虎的虚拟。目前的虚拟还难以做到和现实100%匹配,人们总需要至少去现实感受一次。


主观上,哪怕虚拟显示足以乱真,人们也需要通过彼此攀比来自我实现。小孩与家长都需要一次“僭越”现有阶级的消费来证明自身存在的意义。


客观方面:假老虎再像,也不是真的

对于真实物品的虚拟化再现,目前还做不到百分之百的还原,总会丢失一些细节,造成一定程度的失真。


毛泽东主席在《实践论》中指出:“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变革梨子,亲口吃一吃。……一切真知都是从直接经验发源的。”当今,人们已经创造出更多的方式来还原“梨子”,力求不必自己“变革梨子”。但依然没有什么能代替真正的“亲口吃梨”的过程。


在非立体的画质和声音角度,电视技术都追求精确还原,但却做不到尽善尽美。音乐人邓柯这样评价《歌手》S01E02当中迪玛希演唱《歌剧2》的表现:


不过,在我在家里收看这期节目的播出版时,这种震撼感在某种程度上有一定的削弱。一方面是因为我之前已经提前领教过现场版(还看了第一期的《一个忧伤者的求救》),此外,迪玛希最后的高音(大多位于极高的频段)经过电视信号的压缩后,也不像现场那样兼具圆润和力量感。

突破二维之后的考验更多。可以360度旋转观者头颅的VR设备直到这两年才开始逐渐部署;现在的头机也无法解决视点随人走动而偏移的问题,无法接管人类的肢体运动,导致你走着走着就撞墙,因此只能固定在一个视角来扭头观看。


更不用说,对于气味、触感和温湿度环境的模拟都还很欠缺。所谓4d及5d电影就是摇摇椅子洒洒水,出于保持现场环境卫生的原因,无法提供老虎或恐龙等“不雅”气味的还原。而气味这一点——对于辨识一种动物来说——正正是完全不可或缺的成分。小的时候真正去过动物园的话,哪怕是看那些被粗暴喂养折磨得毫无生气的老虎,你现在都会联想到现场夹杂着人肉以及动物粪便的,那种特殊的,挥之不去的味道。

好了,说到味道,你更是无法在没吃过某种食物的前提之下,就用准确的语言将这种味道描述出来。因为味道并不能用文盲都能辨认的,统一如理科公式的字眼表达。甚至不同人对“甜、咸、酸”的辨认都略有不同(苦和辣作为一种刺激式警告,可能感受上趋同的可能性更大)。

你只能用一种近乎粗鲁的模拟,对没吃过的人讲解你吃过的山珍海味。听到“披萨不就是大饼卷点肉么”这样的言论,热爱西方美食的老饕恐怕会暴跳如雷,说这些粗鄙之人看不到美食背后悠久的历史和繁杂的分类。

我们对气味和口味的描述——在缺乏物理、化学方式模拟的情况下——还严重受制于语言文字表意的限制。北方人和南方人会师,恐怕首先要厘清“豆腐脑”之于“豆花”,“小白菜”之于“上海青”,“倭瓜”之于“南瓜”,“油豆皮”之于“千张”的异同。很多时候,只有看到实物,才能化解众多对话中的未解之谜。


特别是,当某一种味道已经成为现代人类的共识之后,掌握话语权者似乎就没有必要再对其做进一步描述。因此你很难看到有人用详尽的笔墨来形容一块肯德基炸鸡的快感,却看到各种美食杂志对我们很难吃到的美酒佳肴用尽所有可能的细腻形容词。这些描述还不得不借助一些玄而又玄的“通感”,比如说伊比利亚火腿凝固的油脂像地中海通透的海风。


作者李舒回忆1993年孩提时的新年礼物时说:


在那一刻,我的鼻子忽然失灵了。我只对面前这个纸袋产生兴趣,尽管纸袋里的东西已经冷掉了,那冷掉的油渍仍然可以散发出令我迷醉的香味——对,这是我爸送我的新年礼物,一块吮指原味鸡。我的世界里,肯德基就是我的米其林制霸——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偷偷地保守着一条秘密:当你点吮指原味鸡时,你可以微微扬起头,用小一点的分贝,对戴着黄帽子的姐姐微微笑着说:鸡腿。嗯,然后,你的原味鸡里将不是鸡脯肉,而是我们小孩子才懂得欣赏的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炸鸡腿。

我相信上面的这段话,绝对不会让一个从没吃过肯德基的孩子明白炸鸡的味道到底是什么,只有他亲自进入餐厅才能回答这个问题。


主观方面:别人都看得,我却看不得

野生动物园并非政府公益设施,它的高定价有一定的利润考虑,也起到了客观上筛选人群,摒弃“低素质游客”的作用。这可比当初“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筛选手段高明多了。

“去的人少了不就门票下调了。这个票价成立,说明目标客户可以接受。”上文和菜头文章下的读者评论,令人读后语结:穷光蛋确实不是野生动物园的“目标客户”。只是,你不去别人还去呢,穷人去不起,富人天天去,穷人对票价的不接受,犹如石沉大海,什么都换不回来。

比穷才能原谅逃票本来就不是一种正确的思路,一来再穷也不能逃票,二来没那么穷的人,完全可以也觉得票价太贵了。穷人不能高消费,或者说根本不能有任何消费,似乎成了今天的社会共识——难道穷人小小向往一下优越的生活,也会成为一种耻辱?

(原文参见:zhihu.com/question/2207

死者“不可被原谅”的事实在于逃票。不少评论都认为,他可以不逃票,只要多咬咬牙,全家多一个月吃馒头就凉水就行啦。连砸锅卖铁都不用。这样说的人应该觉得社会道德和规矩大于短暂的困顿。当然,逃票——也包括翻车哄抢,排队领鸡蛋等大大小小的贪小便宜行为——则体现了相反的价值观。这些人将兴许微不足道的个人小利,放在了社会规则的前面。

我们可以粗略的把这种思维冲突定义为“穷人思维”的一种体现。这种“穷人思维”是长期缺乏安全感,朝不保夕的生活所致。

已经有多重社会实验表明,当一个人拥有的资源极度匮乏,以至于一天中的所有时间精力,都花在了赚一点简单的小钱糊口,他就永远没有机会进行更深的思考,不会忍耐放弃短时间利益以博取更大的长期利益。甚至哪怕此时他中了彩票,都会对钱生钱的投资退避三舍,反而纸醉金迷,花天酒地,作为对过去劳苦的补偿。

“穷人思维”也由信息的匮乏而伴生。哪怕已经决定逃票,如果死者至少阅读过网络流传的“逃票攻略”,使用在线地图“探路”,他也许不会径直掉入虎山;死者也可能买不起BBC和国家地理的DVD,也可能不知道有DVD这个方式,也不知道去网上看纪录片。这使得他只能以去动物园作为奖赏孩子的选项。

即使是在这两年,我依然能看到一些90后大学新生和00后高中生惊叹,他们宿舍当中的有些同学来自非常偏远的地区,不知道怎样刷地铁票,进入肯德基也会唯唯诺诺的,不知道餐厅的规矩。上信息技术课,还要毕恭毕敬的学习开关机方法。

给每个人均等的发展机会,平等的眼界和阅历,抹平学校教育无法提供的信息鸿沟,是人人生而有之的欲望,更是消除贫困的终极手段——给穷人发钱达不到同样的效果。

一个阶层能享受高消费的同时,意味着另一群人处于被剥夺的状态。但谁都不会甘心被剥夺。这个世界,命丧虎口的打工者无疑也需要一次“僭越”自身阶级的休闲活动来抚慰全家人的劳碌困窘。


哪怕我上面说到的任何“假老虎”的缺陷,都会被将来虚拟现实的动物园弥补,戴上头盔去动物园也依然无法替代真的去一趟动物园。假设机器人老婆只卖现在智能手机一个价钱,还能给你生一个(男)孩子,也不能解决单身者的婚配问题。


因为到那时,真人(虎)服务将成为凌驾于人造服务之上的“轻奢”消费。若有人因为找不到真人伴侣,而不得不选择人造人作为配偶,他们生下的孩子们也很可能因其出身贫寒,而被事实上划入“劣等种族”。


要想让目前社会底层群体安居乐业,光给钱肯定是不够的。他们需要一份足以自豪的工作,体现社会价值。他们需要一些能胜过别人的场合,他们需要新衣也需要新手机,需要安迪·沃霍尔说过的每个人都有的10分钟的闪光,甚至哪怕是在快手里,一堆穷人给另一个穷人捧场。


从更加深远的意义上讲,支持穷孩子、穷家庭进行偶尔的,跨越本阶级的“奢侈”消费,有助于他们培养不再“贫穷”的思维方式,融入现代社会,终结贫穷的代际传递。

我在这位舍身饲虎的贫穷父亲身上看到的,不仅是无视规则的可悲,更是对自己与孩子超越自身阶级,走出贫困,实现与你我等其他“富人”平等相处的渴望。

发布于虎嗅网,刊登时编辑有删节

发布于 2017-02-05 12: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