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惶庞麦郎》已经是2015年年初的旧文,针对文章和作者的批评,却延续到了2016年。新近一篇题为《残酷底层物语:一个视频软件的中国农村》,在朋友圈爆火,阅读超过十万加的文章,就以批评的语气再次提及《惊惶庞麦郎》,称它是对庞的“彻骨羞辱”。不管这十万加的读者是否同意这个观点,总之,鲸书的旧文又被拉出来遛了一遍。
社交网络还没有忘记那篇文章。在舆论场,这件事情还没有过去。
但是鲸书已经开始了她的新生活。从杂志社辞职,大学毕业,去真格基金就职,然后又从真格辞职,去云南旅行。现在,她是刚刚踏入编剧圈的新手,生活在北京三里屯的一间出租屋里。
她说,她不为生计担忧,已经做好了作为职业作家而生存的准备。
这一切对于未来的决定,都发生在她的22-23岁,一个特别年轻的年龄。
作为一个以谈论“女人的选择”为主题的公号,我决定,在庞麦郎事件过去一年多以后,和鲸书谈谈这段时间以来她都做了哪些选择。
猪仔包:我想从《惊惶庞麦郎》聊起,毕竟大部分人知道你是从这里开始。你写这篇文章的经过是怎样的?写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会引发这么强烈的网络关注?
鲸书:我记得非常清楚,是2014年八月底的时候,我跟好多年轻的媒体实习生,还有一些年轻的记者,有天晚上一起喝酒,最后就剩了四个四川人,我们一起回家。路上,有两个男生用手机放(歌),说最近有一首歌非常火,叫滑板鞋,他们放给我听。我们都以为唱歌的歌手应该是一个四川人,因为庞明涛(注:即庞麦郎)的老家在汉中,跟我们老家成都的口音非常像。我其实被这首歌打动了吧,虽然它听起来非常怪。一个直觉是,歌手能写出这样的歌,是有故事的。回去我查了一下他的资料,发现,他最初在b站(注:指bilibili网站,以弹幕文化著称)上被做成鬼畜视频火过一阵,2014年8月份的时候已经不火了,网上的资料很少而且非常不准确,他到底是哪里人,他的作品、他背后的公司都没有说清楚,我基本没有找到有效信息。我给杂志社的编辑老师报了这个选题他们也没有通过,一个因为我是实习生吧,没有出差的权限,第二个是因为他们觉得这是一个怪人,就是那种社会比较边缘的,没有报道价值的人,有点类似精神病人那样的,所以这个选题没有通过。十月的时候我又跟编辑再报了一次(庞明涛的题),当时我几篇短报道已经算写得比较漂亮了吧,编辑老师也想鼓励我一下,所以杂志就给了我这个权限。后来我查到了庞的一个微博小号,又在人人网上找到一个和他合作过的摄影师,通过摄影师,终于联系上了。
鲸书:然后就去上海采访。做了五天的时间。第一天下午刚见面的时候,给他看我非常多的证件,身份证什么的,证明我不是个坏人。跟他聊天的时候,我感觉他应该是农村长大的,我自己有在农村生活的经历,就讲我小时候是怎么帮家里收水稻的,他听了可能也比较有共鸣,没有那么防备了,跟我讲了很多他在农村生活的经历。大概四天以后,他终于答应拍照,我拍照前一天晚上,就跟一个好朋友,是在上海工作的女生,先去替他选衣服。(那个女生比较会搭配服装,这样给他拍的照片好看一些)。
鲸书:挑衣服的时候,他有个大旅行包,就把里面所有东西倒出来,我看到里面有一把非常长的砍刀,还有他的合作合同,是跟网易游戏签的,签的代言费用是25万。我看了一下合同,上面有不公平条款,比如说,要求他必须去活动站台,配合宣传,但是一些宣传有低俗之嫌,比如“庞麦郎娶媳妇”,让他和一个胸大,穿得很暴露的女生站在一起。
鲸书:我刚见他的第一天下午,他就让我做他女朋友,还摸了我的腿,但,我其实当时并没有真正的生气。因为我自己的经历,他很像我小时候在农村看到的那种有点坏、有点歪,又不是真正坏的那种光棍,他在村头看见谁都会逗一下,他也不会有特别大的恶意。所以我没有真的生气,只是跟他说不会做他的女朋友。
鲸书:回来我就开始写。先是按照3000字篇幅写的,编辑说,现在看起来这个题材可以写成长报道,但目前的逻辑不够完整,应该跟经纪公司聊一下他为什么会这样。希望我补充更多的视角。我比较后悔的是当时没有申请去他老家,当时觉得自己是实习生嘛,已经越权了,拿了出差的钱去了上海。就没去他老家。如果去了,跟他家人还有小时候的朋友聊一下,视角会更完整。
鲸书:写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会火。我一般睡到中午才醒,发稿子的那天,起来看到手机有上百条消息,还有很几百个陌生人在微信加我,有的是想和庞麦郎谈商业合作,有的是骂我,特别乱。我很意外。
猪仔包:之后是一个爆炸性的网络关注度。你身处漩涡中心,感受到的是怎样一个情况?
鲸书:我当时挺难受的。因为我在微博上粉了很多《南方周末》的记者,还有很多媒体圈的人。我发现我关注的很多人,叶三,蒋方舟,还有《南方周末》的一些记者前辈,全部都在批评。我打开微博本来是想平复一下心情,转移一下注意力的。当时很多人在攻击我,还查到我家里的电话,就骚扰我的家人,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猪仔包:除了难受,还有其他感受吗?毕竟也有很多人在挺你。比如韩寒,黄章晋。你不可能没注意到这些声援吧?
鲸书:是的我看到了,但是坦白讲,我最关心的首先是我特别尊敬,特别亲密的人的感受吧。但当时我身边的同学,还有一些我很尊敬的前辈,好像都觉得这样写是不对的。我注意到了声援,但那个时候可能心理感受特别复杂吧,所以也没有欣喜若狂的感受。总的来说,还是比较难熬。
猪仔包:你特别在乎,特别亲密的人包括哪些?
鲸书:有我大学里面的一个女生朋友。这个事情过后,她把我的微信删掉了。其他媒体圈的人就没有了。我可能是个有点逃避型人格的人,觉得这个(事情)特别复杂了之后,我就会去转移注意力。所以那段时间我每天在家里睡觉,也不开灯,睡很长时间,尽量不去想这个事情。
猪仔包:庞麦郎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你和现在的男朋友已经是男女朋友关系了吗?他给你的是怎样的反馈?
鲸书:当时我们还不是,但他知道我在写这个报道。稿子写出来之前我跟他聊过好几次,比如我准备怎么写,编辑的意见是怎样的。事情出来的时候,他在几个比较年轻的媒体实习生的群里面,还有南周的记者的群。他以前的南周实习老师对那篇稿子的意见非常大,他就把他们的对话截了屏发给我,说想找个时间跟我聊一下。
猪仔包:现在回顾这件事,你觉得网络社会对这篇稿子的即时反弹情绪为什么那么大?它打中了什么?
鲸书:反弹情绪大,可能有很多原因。第一个是我的写作手法导致的。后来和海鹏老师还有悦总(注:《人物》的前任主编李海鹏和张悦)聊过一次,海鹏说,作为成熟记者,如果看到(被采访对象的)房间很脏就会用一个更中性的词,不会直接去写。但我当时就写了,没有回避。比如他(庞麦郎)的那张床上其实还有阴毛和很多指甲,我写在稿子里,编辑觉得很恶心,就改成“皮屑”,好像中性一点。但还是有很多读者怀疑:“怎么可能看到他的皮屑”。可我之前的写作习惯就是不回避。再就是这个稿子触及到了阶层,这是中国目前非常敏感的一个社会问题,(这篇稿子)可能击中了人们的阶层焦虑吧,就是怎么看待和自己十年、二十年前的出身背景非常相似的人。很多读者从他(庞麦郎)身上看到了和自己类似的东西,但是,觉得我这样的写法伤害了他。
猪仔包:阶级焦虑是个很大的话题,我们先放放。就写作而言,你觉得是直接写出“有阴毛和指甲”好,还是改成比较中性的“有皮屑”好?是更成熟的记者的处理办法好,还是你自己的那种不回避的写作习惯更好?
鲸书:如果是小说或者个人化的写作,我觉得有毛发什么的比较好,皮屑什么的不够准确。如果是新闻报道,可能成熟一点的处理办法更好吧。但我个人觉得,这样的回避是新闻报道无趣的原因之一。我个人写任何东西,觉得回避没有意义。我是,只要是非新闻报道的写作,一定要写我自己想写的。
猪仔包:你是什么时候决定离开《人物》杂志的呢?
鲸书:2015年的3月份吧。其实1月份(庞麦郎)这个事情之后我就有一点犹豫了。编辑想让我开心一点,就带我去写点别的,让我写了成龙,结果,哇!写起来更痛苦。我当时感觉不到写作的任何乐趣,拖稿很厉害,大半夜对着电脑屏幕。我本来是个非常喜欢写东西的人,从来没有像这样感到严重的自我怀疑。当时每写一句话都会想到,如果我是读者,会怎么来审视和批判这句话。已经谨慎到不敢写任何东西了。恰好那时候徐小平老师那边来找我。
猪仔包:你是怎么认识徐小平的?(注:徐小平,真格基金创始人,中国著名天使投资人)
鲸书:徐小平老师应该是看过我稿子——我后来没有问过他——让真格的一个同事给我发来邮件,就说能不能出来喝杯咖啡,聊一聊。那邮件写得还挺得体的,本来那时候我不太见陌生人,就见了。几天后就安排我和徐小平老师见面。我当时完全不知道他们找我干嘛,也许是对一个记者感兴趣,随便交个朋友,也许是推荐什么人给我写一下。我不知道他们是找我过去工作的。当时徐小平老师应该也没想好。见面时问了我很多考验三观的问题,比如怎么看谷歌和百度,它们之间的区别是什么,还问我,为什么来北京,对北京的印象怎么样。也聊了他自己的很多事情。完全不像一场面试。过了几天,真格的人问我想不想去工作,我拒绝了。
鲸书:那段时间我快(大学)毕业,就去毕业旅行。去了东北的一些城市,靠近俄罗斯边境的地方,漠河,黑河什么的,还在下雪。早上出发赶飞机之前,六点刚过,真格的 CEO 就一直给我打电话,说他们觉得我非常好,希望我过去。当时我很意外,佩服又感动吧,因为……基金的老板那么忙,还有这种务必要招到一个人的诚意。另外就是觉得基金的工作效率非常快,我想,如果去那里工作,也许可以让我不那么抑郁。
猪仔包:插一句,为什么真格那封邮件让你觉得挺得体?你是一个很敏感的人,我想知道你看见了什么?
鲸书:其实很简单。就是邮件有抬头,说“鲸书你好,我谁谁谁,我干嘛的,我希望请你喝杯咖啡”。就基本要素齐了而已。但那个时候我收到非常多的陌生人信息,有的人根本不做自我介绍就向你提要求,或者没有任何自我介绍就给你发十多条每条不超过十秒钟的语音,让你不好发火也不想理他。真格的这封邮件有基本礼貌,我觉得已经很不错了。
猪仔包:你当时有没有问过真格基金的人,他们为什么一定要你?
鲸书:没有。因为这样得到的答案一定是让对方夸你,我不太是这样的人……
猪仔包:但我会觉得你一定要说出来我认为可靠的我可供你们利用的原因,不然我不理解我去的价值。
鲸书:最开始他们都不知道要给我什么职务,就说希望我去工作。徐小平老师提过一个愿景吧,希望我像吴晓波那样写出一些跟创投和商业相关的,年轻人喜欢的好报道。他说的原话,我都不好……意思说。他说:“我觉得你可以做一个时代灵魂的歌者,我们给你提供这样的平台。”像我这个年龄的人听到这话可能会觉得这是一个很奇怪的比喻,但他就是这样觉得的。后来去了之后,CEO 问我该给我什么 title ,他们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由于真格当时暂时没有公关经理,就给我挂了一个“公关经理”的职务。
猪仔包:听到徐小平说这话的时候,你那时候多大?就那句“灵魂歌者”。
鲸书:差不多22了吧。
猪仔包:作为这个年纪的人,被徐小平这样的大佬用这么理想主义的话去评价,再加上整个团队给你很高的礼遇,为什么你一直还犹豫要不要入职?难道你一点儿飘飘然的感觉都没有吗?我不信。
鲸书:坦白讲,徐老师跟我说“时代灵魂的歌者”的时候,我在心里觉得……“啊?啥?” 礼遇?当然当然,会很高兴,至少毕业之后不会失业了。
鲸书:犹豫的原因是我不知道要去那里干嘛。而且我当时完全不想上班了,也不想见人,所以觉得未必合适。我本来就很宅,不喜欢见陌生人,从那之后有段时间好像更严重了。
猪仔包:完全不想上班也不想见人……还是因为庞麦郎那篇稿子的缘故吗?
鲸书:有一部分吧。也不完全是因为这篇报道。是这篇报道加重了这个情况吧,就是自我封闭更严重了。
猪仔包:东北边境的毕业旅行没有让你的状态好起来?
鲸书:没有……
猪仔包:我感觉你有一个很恒定的自我世界,你感受的东西完全是你自己的。那是个怎样的世界呢?
鲸书:前天夜里我跟几个写作和做编剧导演的朋友玩了一整夜,在酒店里,我们喝了很多酒,大家都聊了很多自己的事情,有人说到自杀,一些比较糟糕的经历,我听了也会触动,很难受,想安慰他们。但我就是没法表达出来,也没法真正的打开自己和融入,看到他们四个人都在很忘情地跳舞,我觉得自己好像一块石头……
猪仔包:没关系,就算是一块石头,也是很美的石头,所以没关系。写作的时候会让你觉得比较能打开和融入吗?
鲸书:是啊,这应该是我唯一会打开自己的方式吧。跟比较亲密的朋友也会。
猪仔包:亲密的朋友多吗?
鲸书:不是很多,而且未必是生活里特别亲密的吧。我的标准是,善良,让我觉得安全,这样的人会让我信任。
鲸书:不过本来任何人亲密的朋友都不会很多吧,我已经很满足了,目前的亲密关系。
猪仔包:说回徐小平的事。后来你在真格基金一共呆了多久,写出的东西让自己满意吗?
鲸书:接近一年。在那边没有写任何真正意义上的作品,只有一篇职务作品而已。
猪仔包:《北京风起时》。
鲸书:是的。
猪仔包:那里看起来像是个写作富矿,因为有基金和创投的热门背景,人的欲望和故事都很突出。离开的原因是什么呢?
鲸书:最重要的原因听起来很奇怪,就是,我想自己待着。
猪仔包:你说的“想自己待着”是什么含义?
鲸书: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越发意识到很多事情对我来说一点儿也不重要,对我来说重要的就是出作品,写东西。现在我在准备长篇,也在写小说,这是对我来说唯一重要的事情。其他的,能经历一下当然非常好。真格的薪水待遇不错,员工福利也非常好,在那边经历了很多事情,它可能是一个更精英的环境,这些都很好。其实,真格的这份工作和之前《人物》杂志的工作在我心里是一样的,就是,它们还不错,让我体验了一下社会,给了我一些收入,但对我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猪仔包:你说到写作对你的重要性。但是,辞职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现实问题,比如接下来怎么维持生计之类。
鲸书:我当时已经存了一些钱,加上去年的收入还不错,所以生计完全没问题,这点我倒是不担心。
猪仔包:当时你是觉得自己未来可以用职业作家的身份去生活了?从物质和精神准备两方面。
鲸书:是的,2013年我就有这样的想法,但当时完全没有工作过,觉得应该更入世一点。
猪仔包:辞职以后,你在北京做什么?
鲸书:现在在写剧本,一个我很喜欢的题材。
猪仔包:你租住在什么区域?自己一个人住还是?租金多少钱的房子?
鲸书:三里屯,6500,和我中学以来的好朋友,她现在北京电影学院读导演系的硕士。
猪仔包:所以你现在并没有和男朋友生活在一起。
鲸书:是的。他在做一个长江漂流30年的选题,我们小半年很少能见面了。
猪仔包:现在你在北京一天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大概的。
鲸书:一般上午十点左右起床,先回微信,用一张纸写一下今天的事情,要做什么。
猪仔包:你现在坐在电脑前面,穿着什么?
鲸书:一个蓝色的连衣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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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仔包:喜欢那种生活吗……和编剧们一起,聊一整晚。我知道有很多编剧常年这样生活,夜里一起工作,一起聊故事灵感,一起抽烟喝酒。
鲸书:我这样的经历不多,但觉得挺好的。啊原来他们都这样,之前在淡豹家也玩过一整夜。
猪仔包:你和淡豹很熟?你觉得她怎么样,好玩吗?
鲸书:我们同一天生日嘿嘿。挺好的。希望她这样有非常棒学术背景,又写得好的作者多写。
猪仔包:那么你喜欢玑衡吗?
鲸书:嗯,我也尊敬她。我们2013年就认识了,2014年见面。喜欢或者不喜欢?当然是喜欢了。我不知道怎么评价我的朋友,更深一点来说,我不想去做评价。
猪仔包:你怎么看待自己?觉得自己属于哪一类作者?
鲸书:我自己,我不知道。杜老师曾经说我是天赋型选手,可能就是吧。
猪仔包:最让人妒忌的一种选手啊。最后一个问题,2016年下半年,你的生活和工作中,可预期的,会有哪些重要事件?
鲸书:出第一本书和完成剧本。再贪心一点,希望有空去潜水。
猪仔包:第一本书是什么?过往文章的合集还是?
鲸书:不知道。我现在还没头绪,之前写的都不满意。应该是新写的,同学们说的“乡村残酷文学”。
猪仔包:期待在朋友圈看到你的潜水照片(虽然觉得可能性不大)
鲸书:哼,我七月有空就去!
“白鸟和鲸”,这个公号的主题是“女人的选择”。“选择”可以是任何,一针一线,物质、精神、信仰、工作、爱情、旅行,开始和结束,做家庭的中流砥柱或流放者。
更新频率:每周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