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见一篇文章,大意是说:过年是种陋习,该被淘汰。正好我这几天也在琢磨这事儿,就说说。
2.
过年是什么?
过年是“闺女要花儿,小子要炮,老头儿要顶新毡帽”。
过年是“二十六炖大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白面发”,是“初一的饺子初二的面,初三盒子往家转,初四烙饼炒鸡蛋”。
过年是戏园子的封箱开箱,是你家街边小饭馆门口贴的“回家过年,初八开业”。
过年是远房亲戚打来的电话发来的微信,是平时从不吱声的旧同学闹鬼般在聊天群里说出的一声“大家过年好”。
过年是在外躲租逃债的杨白劳也得冒着风雪怀揣二斤面回家包顿饺子,还得给喜儿买二尺红头绳,亲手扎起来。
3.
老头儿的那顶新毡帽就是“过年”,饺子和炖肉宰鸡就是“过年”,封箱开箱就是“过年”,远房亲戚就是“过年”,喜儿的红头绳就是“过年”。
“过年”是被制度化、仪式化了的强制休假、强制消费、强制娱乐、强制社交。
“过年”是古人定下的一套规矩,他们靠这套规矩提醒自己,也提醒旁人:该歇歇了,该吃点好的喝点好的了,该高兴高兴了,该去看看亲戚朋友了。
这套规矩未必完美,但却也算合理:为什么定在冬天?因为大部分地区冬天是农闲。为什么定下具体的流程内容?因为这样才能不走样儿、不被任意夸大或缩减。
4.
我小时候一直觉得乡间的葬礼丧俗非常可笑。一群人,照着流传不知多少年的陈规,假模假式地完成一些毫无真情实感的流程,这么一件大事就算处理完了,非常不像话。
后来年纪渐长,参加过几次,就恍然了。就忽然意识到这套陈规的伟大。
因为观察到种种丧礼规程的间隙中大家在做什么——少部分至亲家人撕心裂肺不能自拔,大多数亲友则照常谈笑吃喝全无哀伤之意。反倒只有在履行那些刻板规程时,哀痛者可暂被打捞,轻浮者可暂被约束。
一方面,如果没有那些陈规,整个丧礼恐怕会变得更加滑稽——要知道,死后能有几个真心哀恸的儿女或亲人,是难得的福分。对于没有这种福分的大多数人来说,这套陈规能维护他们最后的一点点尊严。让他们在遗像上的笑容显得不那么尴尬一点。
而另一方面,这些流程规范了哀伤的程度、样式、时限,对于那些真正痛彻心肝者来说,流程的结束也提醒着哀伤的“理应终止”。
这一整套流程,是对不哀痛者和过于哀痛者的双重规范。我当年对此的总结是“哀恸的仪式化确保仪式化的哀恸”——你至少哀恸三天,也只需哀恸三天。之后,就可忘却,就得解脱。
这是什么?这是“礼”。是孔丘孔二爷奔走各国呼唤了一辈子的“礼”。
5.
“礼”是什么?
“礼”是生活仪轨,是行为准则。
“礼”是拒绝自由发挥,因为大多数人的“自由发挥”靠不住。
“礼”不是最佳方案,是权宜之计。
孔子明白着呢。“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人若不“仁”,礼乐只是表面功夫。但表面功夫有表面功夫的用处——跟前几年新闻上说的法律规定儿女隔多长时间必须探望父母一次是一个道理。一来是保证父母们不会彻底没人理,二来也是提醒天下儿女们:原来父母这玩意儿还得去探望呐?
“礼”是“仁”的替代品,而“礼”,也可提示或塑造“仁”。
“忠信,礼之本也。义理,礼之文也。”若人人有“忠信”、是君子,那就不需要谁规定大家该怎么做——可是,可能吗?不可能。
古人认为不可能,孔子也认为不可能,所以才需要“礼”,需要“规范”。
好比你进入一家几千人的大公司,公司的文件上写着“本公司实行自由休假制度,员工可自行决定休假天数及休假安排”。靠谱儿吗?还不如定下来每年休几天。甚至哪几天。
“礼”不能走样,不能随意缩减或夸张。“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缩减”不可忍可以理解,“夸张”为什么也不可忍?好比一个村子里,人家结婚彩礼都给两万,你家有钱,非给五万,这叫什么?这叫哄抬物价。你家给五万,人家不给五万倒显得不够意思了,久而久之这“礼”就维持不下去了,因为不是家家都拿得起这五万块钱。
同样,人家父母过世哭三天就得,你家非要哭半年?就你家孝顺?你哭半年让别人家怎么办?这都是瞎嘚瑟,不是“礼”。
6.
扯远了,扯回来。(好扯,一句就回。)
过年也是一样。(看。)
“过年”也只是个替代品。替代什么,因人而异。对有些人来说,是“常回家看看”的替代品,对另外一些人来说,是“顿顿鸡鸭鱼肉”的替代品,也或许对你来说,只是“每天睡到自然醒”的替代品。
“年”这玩意儿,是给谁过的?是给缺乏休假、缺乏消费、缺乏娱乐、缺乏社交的人过的。
我前几天问我奶奶,你们以前过年吃不吃得上饺子?我奶奶就说了,说以前也吃,过年的时候每家发二斤白面,不够,还得掺点别的面才够包这一顿。我问那是什么时候?她说是你爸爸小时候,我算了算,大概是60年代初。我说更早呢,你小时候呢,有日本鬼子的时候?她说那时候没有你爸爸小时候那么困难,但印象中也只有大年初一初二有白面吃,过了初三就又得吃粗粮了。
你为什么觉得“过年”是一种毫不必要的陋习了?因为你有星期六星期天有一年十天的年假了,因为你不必过年才买一身新衣服或是扯点花布做一身新棉裤棉袄了,因为你顿顿蛋奶鱼肉天天烟酒糖茶早就习以为常了,因为你各家综艺各种网剧各路话剧电影演唱会早都看腻了,因为你微信上聊着几百好友微博上关注着一批网红平时每天都被亲戚朋友家的丑孩子刷屏了。
以前,是这样吗?不是。
现在,是人人都像你这样吗?不是。
我妈说,她跟我们小区负责清垃圾、做保洁、收废品的南方夫妻聊天,俩人说,三年没回家过年了。
他们没回家过年,但他们知道应该回家过年、盼望回家过年、会提醒自己有三年没回家过年了。
“回家”是为了“过年”?不对。“过年”是为了“回家”。
是“过年”在提醒你,你得歇歇、回趟家。
7.
公司给你一年十天年假,你根本没空休完。为什么?因为不是强制休假。而且,你有一年十天休假,有人没有。他们需要过年,他们需要一个让自己游手好闲几天的理由。
你每个月都在网上买点新衣服,每天都在APP上找有什么新馆子,你不需要过年的时候家里给你包的那顿饺子,却有乡村的孩子们打一进腊月就盼着大人们张罗“杀年猪”、炖猪肉。
你不愿意拿出宝贵的一个星期奔走几千里去应付那些神头鬼脸的表叔表婶堂兄堂弟跟他们赔笑给他们敬烟说些不咸不淡的客套,却有无数老父亲老母亲平时从不曾说过一句“想你”,只在过年时才可以理直气壮地在电话里问远方的儿女一句“哪天回来?”
过年是他们一段忙碌与另一段忙碌接续间的些小缝隙,是他们一番忍耐与另一番忍耐交替时的匆忙换气。你不需要“过年”这个陋习,他们需要。过年,是你懒得应酬的远房亲戚,只让你焦头烂额,而对他们来说,过年却是盼望了一年的新毡帽,值得倚闾而望。
8.
对缺乏休息的人来说,休息的仪式化确保仪式化的休息。
对缺乏消费的人来说,消费的仪式化确保仪式化的消费。
对缺乏娱乐的人来说,娱乐的仪式化确保仪式化的娱乐。
对缺乏社交的人来说,社交的仪式化确保仪式化的社交。
——我觉得,“过年”就是这么回事。“过年”诞生于一个缺乏休息、缺乏消费、缺乏娱乐与社交的时代,而今天,我们,或着说我们当中的一些——虽然可能确实不是你,仍然身处这些匮乏之中,我们因此而需要“过年”这个陋习。
9.
当然,还能扯远一些。
比如说“繁荣的仪式化确保仪式化的繁荣”、“欢乐的仪式化确保仪式化的欢乐”、“赞美的仪式化确保仪式化的赞美”什么的。
算了。不说了。
10.
给大家拜个晚年,祝大家过年好。
:))
(题图由东东枪2016年2月拍摄于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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