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丹丹你莫乱跑,听话,公公回保山带你去吃德克士……”老周弓着腰,像赶鸡仔进笼一样想要捉住到处乱窜的小外孙女丹丹。山林清幽,只听到丹丹一连串咯咯咯的笑声回荡在树林崖壁间。老周只是象征性地要捉丹丹,七十好几的老骨头,哪里撵得上小姑娘嘛,只是伸展着双臂,似乎要把姑娘限定在一个安全范围内,而不至于疯癫过了头,跌跤到沟里或是磕着什么棱角的东西。
我懒得参与到这场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中,只是用眼睛的余光时不时扫一下这爷儿俩,不要一会儿找不见人,误了回大理的长途汽车。可是不一会儿,爷俩就消失在步道尽头的一个拐角,只有丹丹咯咯咯的笑声还不时传来。算了,让他们去,累了自然会在那头歇着等。
“老人家和小孩是你什么人嘛?”白族讲解员阿丽霞问我。
“不是我什么人,驴友你知道吧?就是一起旅游的人,一起拼个车什么,便宜啊。说不定回了大理就不跟我走了。”我回答。
“我上网的,我知道驴友的。不过你们三个人配对也太奇怪了吧?驴友不是几个年轻人凑在一起的吗,男的女的,穿的红的绿的衣服?我们景区也来过一些,三个五个,都和你差不多大,斯文的也有,吵闹的也有。就是没有见过带个老头,再带个小学生的,呵呵呵……”阿丽霞很不以为然,大大方方地笑着反问我,那种带点鼻音的云南普通话,听上去憨憨怪怪的,有一股子山野的清新。
“没有啦,火车上认识的。我们是对铺的,硬是推荐我来看你们这个石窟。从昆明过来的。他领外孙女回保山过寒假,据说女儿女婿都在昆明,做什么花木生意的。我嘛,你也看出来了吧,就是上上班的那种,在上海,平时一直忙一直忙,好不容易到了这个月,有点假期,就出来玩玩散散心嘛。大理丽江我早就去过啦。还是觉得大理好,清净,这个季节有些地方连个鬼影也没有。我是打算去喜洲的……”我说。
“你们外地人真搞不懂你们。喜洲有啥好玩的嘛。”阿丽霞说。
“人家旅游书上也没说你们剑川有什么好玩的呀。游客不都去丽江香格里拉了吗?但你们不是还有沙溪古镇吗?很漂亮的来!你们这个石钟山石窟不也是很好的吗?”
“嗯。我们这里是南诏国的。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来!我们是吃编制的。南诏国你知道吗?金庸你看过吧?一灯大师你知道吗?”阿丽霞一连串的设问句里明显都是自豪。她于是不再问我关于为什么在2月初这样的淡季要再来大理,还要去喜洲的问题。
阿丽霞还是这样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比较可爱。真受不了她突然变得一本正经,很凝重地背导游台词的样子。这个石钟山石窟,估计平时来的人太少,即使来了人,也未必对古代佛教造像艺术有什么兴趣。即使有兴趣,也未必愿意听阿丽霞和他老公(他俩是景区的门卫兼售票员)喋喋不休地介绍什么佛教北传南传的事迹、什么南诏国以佛立国,王室公卿崇佛礼佛的典故,还有这里的石窟和中原的云冈龙门之间有啥子关系等等的科普知识。
阿丽霞也应该有30好几了。估计高中毕业的样子。在剑川镇上应该是文化人知识分子这样的阶层。据说他们还有一个大领导,是云大毕业搞文史的硕士,平时不常来山上,最近忙着在县城盖宅子搞装修,还有给他80岁的老娘筹办寿宴这档子事。
“李老师是我们剑川的名人。他妈妈办寿酒,县里三套班子要派人去的!他今天要是在这里,那给你讲的就不是我能给你讲的了。”阿丽霞的语气中对领导李老师充满着崇敬。
“南诏国的历史要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昆明那里还有夜郎国……”阿丽霞神秘地说道。
“人家夜郎不是贵州的吗?怎么划到你们云南来了?”我反问她。她立刻恼了:“明明是我们云南的噻。这个我跟你讲不清,要问我们李老师。我老公说不定也能给你讲讲。”
“你又在瞎扯~~人家大学生说的对,哪个什么夜郎国嘛!”两丈以外传来阿丽霞老公声援我的话语。我不禁惊叹,在这林子里,说话的声音竟然能传这么远。其次,我也恼了,我哪里看上去像大学生了?毕业很多年了好不好?算了……
阿丽霞的老公明显比阿丽霞老不少,挺热情一人,不修边幅,头发也乱乱蓬蓬的,是附近鹤庆县的。她老公招呼我们过去喝口茶水,顺便和我攀谈起来,当然,他的兴趣明显不在跟我解释夜郎国归属的问题上。
“什么夜郎国嘛!古代缅甸越南都是中国的嘛!南诏国也是中国的嘛……”他很权威地宣布,手一挥,示意阿丽霞进屋烧水去。
“真的假的?金庸那里不是说,南诏是南诏,中原是中原吗?”我小心地说出我的观点。
“这个有证据的,不是乱说的噻。为什么说我们这个石窟里的佛像和云冈龙门的有联系呢?简单嘛!你想想,文化上有联系的,就是近亲就是一家的嘛!”阿丽霞老公雄辩地推翻了我的疑惑。
……你们这里山崖上不也刻着吐蕃的人像吗?也没听你说你们是吐蕃的嘛……我心里嘀咕着,但没好意思说出我的疑惑,不然又要被他们讥笑为大学生了。
趁着烧水的功夫,我自然问起了夫妇两个是啥时候到这山上来的。
阿丽霞老公说,上世纪80年代末的时候,他在部队,中了头彩,随部队上前线“轮战”了几个月。所谓“轮战”,就是各大军区轮流着跑到中越边境的深山老林里和越南人玩命,死了不少人,伤的更多。不过80年代后期,战事已经稀松,几个月的前线生涯大多数是在猫耳洞里的煎熬。日晒雨淋,衣不蔽体的,肠胃炎皮肤病,分不清吃的喝的拉的撒的……风声紧的时候,双方互相掏洞子,拔点子,狙击手没事儿杀个把人玩儿。风声缓的时候,双方的堑壕也就隔个十几几十米,晚上这边吹口哨哼哼曲儿,那边也搞同一套,甚至有时曲子都是中国80年代的流行歌曲,什么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阿丽霞老公说,越南人不是东西就不是东西在这里,妈妈的连唱的歌都是咱们的歌嘛。不过话说回来,谁有心打下去那时候。有时越南仔丢石子纸团过来,让中国的丢一包两包烟过去。中国的心好嘛,就给扔过去,常常扔过去的嘛。过年过节还扔一盒午餐肉什么的。
“有一次月亮圆圆的时候,肯定不是8月。一个越南兵兴奋过了头。像接篮球一样从堑壕里窜起大半截身子,去够我们抛过去的两包大前门。接到了手以后大叫胡伯伯,毛伯伯,北京,胡志明。我们互相警戒的哨位以为有情况,那个山东的兵嘛,直接操起高射机枪,一个平射嘛。啪啪啪,啪啪啪……好几个月都没的啥事,平静的很,就是那天晚上砰砰嗙嗙对打了一个晚上嘛,我们也跟着打,子弹多的是,就是没机会打。我们洞子的门脸也被砸塌了。越南人的小炮打的挺准的。第二天大太阳,对面一团稀烂的血糊糊,是那个越南兵,十几天也没人收拾。我看看清楚的很。害怕的很。高射机枪你知道噻?那时候都神经病了,那么个打飞机的家伙拿到山上平着打人……”阿丽霞老公说着说着也来了劲。
“听他吹牛……”阿丽霞明显对这样的故事没有兴趣。
唉……答非所问。我问的是你俩啥时候上山来的,你跟我说80年代上过老山有啥用的嘛。真是的。我心想。
不过,这么一说,倒方便了我推算起阿丽霞老公的年龄。80年代末……老山……怎么也有四十好几了吧。这俩人咋认识的,咋又上了石钟山来看守这个莫名其妙的石窟,真是让人狐疑。
二
闲谈间,只见老周胜利地捉着丹丹的手走了过来。“你要乖,不乖公公回保山不领你去吃德克士……”丹丹消停了不少,没精打采地被外公拽着,走到我们这边。
“你们那时候哪有我们那时候苦……又是大前门,又是午餐肉,还有流行歌曲!我们那个时候才叫苦!”老周肯定是听到了阿丽霞老公在讲高射机枪平射的事。我想这林子真神了,难道物理定律在这里不起作用了,每个人都是千里眼顺风耳?我咋就没听见老周刚才在那头和丹丹说没说其他事,除了保山的德克士?我想我要小心啊,说不定心里想些什么,这几个人一下子看出来都说不定。民间就是不能小看,瞧瞧这几个人……
老周站定,正色道:“我们五几年和敌人拼刺刀。敌人是那种那么长的土砍刀……”老周用手比划了一下那土砍刀的长度,两眼放光。
“切!五几年拼个鬼刺刀嘛?全国都解放了噻。你瞎扯咯~”阿丽霞老公表示异议。
“哪个瞎扯嘛!五几年咋个全国解放了嘛!云南就没有完全解放!还乱地很!我是14军的,42师的。就在你们这边华坪永胜。我们打土匪,就是剿匪,你知道噻?比你们这个石钟山要艰苦的深山里头,你还没得出来呢,你晓得个啥!”老周语惊四座,原来是剿匪英雄!
“啊~哈~乌龙山嘛,就是电视上演过的那个乌龙山剿匪嘛!”阿丽霞老公立刻响应。
“哪里有什么乌龙山嘛!那个是电视剧!就算有,那个也在湖南嘛!我们是正儿八经的驻扎在你们这里。华坪那个地方你根本没的去过肯定!几座山,中间一个平坝子。老百姓都住在里头。我们一个营就驻扎在那里头。土匪凶恶的很!在暗处!我们,那个时候已经是解放军咯,我们在明处。吃大亏了那时!”
“你们不看石窟啦?”阿丽霞从屋里往外吼了一嗓子,见我们几个不知怎地竟凑成一堆,摆起了龙门阵,不悦起来,毕竟她的导游台词还没怎么开背呢。“你们现在不看,天晚了怎么办?你们要住到我们这个山里头啊?”
“你烦个啥子嘛!一天也没几个人!我们几个先摆一会儿嘛!”阿丽霞老公轻描淡写就把他老婆打发去烧水了。
老周收敛起双目间炯炯闪烁的光芒,有礼貌地哈哈说:“等一下叫你嘛!你先歇一歇嘛!我们要是不看你的石窟,我们也不会来嘛,我也不会抓这个大学生绕道过来嘛。你看我香和蜡烛都带了,水果我也买了。我自己也是第一次来嘛!等一下再麻烦你嘛!”说着摸摸丹丹的小脑壳,丹丹则聚精会神地折叠着一枚从地上捡起来的树叶。“丹丹你自己玩一哈,回保山我们去德克士,好啊?”
“好!”丹丹点点头,还是聚精会神地玩着树叶。
我想这保山的德克士真有这么大吸引力,能好吃吗?等去完了喜洲,要不就折去保山?我想。
“哟,老先生,你那么相信啊?你信菩萨的啊?我们这里只有白族的老太太,有时才会来烧香磕头的,附近的我们门票都不收的……”阿丽霞说。
三
“老周,你们那时候咋个艰苦咧?”阿丽霞老公问。
我觉得老周就等着这一刻,就像我们家乡苏州的评弹师傅,惊堂木一拍,环顾一下四周,厅堂里嘈杂的声响便次第熄灭下来。喝茶的咽下最后一口茶,磕瓜子的吐出最后一片瓜壳,等着弹词开篇唱响。
“我是新兵。新兵那个时候苦啊。真正的解放战争我们又没怎么打过几天,哪有啥子经验,放到这个深山凹子来打土匪,怎么行嘛!就是被土匪打啊。有几个新兵,一早上起来脑袋就被土匪挂在了寨子口,竹竿挑着倚在土墙上。云南的土匪凶的很咧!他们熟悉地形,吃的也少。”
“新兵最容易死的。我们那时候新兵也死的多的很。山东的、河南的,我们鹤庆那里几个烈属,儿子都是那时候没的。说是烈士,还不是上了山,不知咋的就弄死了嘛!”阿丽霞老公显然也有共鸣,叹口气,摇摇头。
老周继续说着:“云南这个地方风景好,老百姓生活还是苦。现在不让当土匪,那个时候的土匪,有的就是农民嘛!他也搞不清楚你共产党的政策,你要策反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
“新兵的,肚子常常饿的,那时候吃啥?树皮!和土匪吃的一样!土匪也苦!没见过世面的。现在大理城里,我看有的饭馆里说有树皮炒鸡蛋这个菜。没有鸡蛋,没有油,我看你树皮咋个吃!你们这边的佛爷洞窟子,当年说不定就是土匪占着的。”
“你瞎说!我们这里是文物保护单位。”阿丽霞老公不同意这个推断。
“文物?解放那会儿,什么文物不文物……”老周不屑道。
……
四
西南剿匪的历史,在我这个“大学生”看来,是被浪漫化英雄化的。那些个电视剧里,不都有一个英俊果敢的政委吗?然后总是和土匪寨子的女当家,或是大当家的女儿擦出爱的火花。然后土匪寨子里总有那么几个奇装异服的骨干分子,刀疤脸剃光头什么的,都是时尚范儿,死硬分子,和流窜在西南的蒋军残部保持着秘密联系。然后,镇上药铺掌柜的儿子是个进步青年,在省城读过书,接触过进步思想,只是还没有进步到要参加解放军报效国家的地步。然后,这个进步青年暗恋着土匪家的女儿,但谁知道共产党解放军来了,政委横插一脚,夺了土匪家女儿的心。于是进步青年要死要活,怀着复杂惆怅的心情也加入了剿匪的解放军,在血与火中完成了升华蜕变……然后就是一拍30集40集,最后山寨解放了,匪患成了历史,山区人民走上了新时代的康庄大道……
我把我这个想法和老周系统阐述了一下,老周自然嗤之以鼻:“你们懂什么!别说跟土匪谈恋爱了。和土匪讲和都不行的。一开始我们还甄别,谁谁谁是不是土匪,家里有没有亲戚是土匪,后来哪还管这么多!封山,直接封山!土匪饿了也要下山来找吃的。山上下来的,有武器的就消灭,饿的没力气的,就先抓起来,五花大绑弄在一根木桩上。一开始还劝降,讲政策……”
2月间的山林里,寒意已颇为慑人。林间的风吹的山树哗哗作响。阿丽霞端着水吊子过来了,用搪瓷杯为我们每个人斟了茶水,塞给在一边自得其乐的丹丹一把不知是啥的炒果。
“我们这里也算佛门净地吧?你们谈那么多打打杀杀的事情干嘛嘛。还有小朋友在呢。小朋友,你说姐姐说的对吗?”阿丽霞问此时出奇安静的丹丹。
“公公,他们是坏人吗?”丹丹蓦地仰起头,晶亮的双眼闪烁着疑问。这个问题如此淡然,似乎都不值得回答,但却引发了一阵沉默。
“这个叔叔打的越南人是坏人,土匪不一定是坏人。”老周想了一想,说出这么一个答案。
“越南人也不一定是坏人,那些越南新兵娃娃,哪个是坏人嘛?小姑娘,你爷爷打的土匪是坏人。”阿丽霞老公显然有不同的想法。
“哦~~”丹丹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句,继续玩起了树叶,保山的德克士似乎暂时被忘了个干净。
“老周,那……你肯定消灭过土匪?你们那时候配的啥武器?不会还是38大盖吧?”我试探着问了一个我认为很专业的问题,期待得到肯定的回答。那时剿匪的,是用的啥装备呢?五几年照说也是朝鲜战争那些年,志愿军从美国人手里已经缴获了汤姆逊冲锋枪了嘛。再说了,苏联肯定援助了我们武器!
“大学生,你说呢?消灭土匪哪里有那么容易?”老周盯着我看了一眼,着实吓了我一小跳。
“就是,就是。”阿丽霞老公点头附和着。他低着头,用脚扒拉扒拉跟前的土。
……
“消灭过没有嘛?”好奇心更大的,显然是阿丽霞老公,问道:“老先生,你杀过土匪没有嘛?”
五
“我给你们说,杀过的。”
这林子里有别人吗?有人在远处会听见这句话吗?
“刚才不是说拼刺刀吗?是用刺刀戳死的!”这最后半句,震荡着些许余音飘入我的耳朵……不是冲锋枪啊?
“是用刺刀戳死的。”
“还是个女土匪。”
阿丽霞老公呵呵干笑了一声,抬起头看了老周一眼。我则屏息等待着老爷子继续往下说。
“饿的渴的不行了,下山来趴在林子里的河水边喝水,给我们巡逻的捉住。哪看得出是一个女的,活脱脱一个鬼样子。解放前逃荒的差不多就是那个样。天差不多也是这个天,女的穿个破烂单衣,撕的一条一条的,胸脯瘪瘪的,哪有个女人的样子。”
“我们连长说,周心裁,你去,把她绑起来,按政策办……问她山上现在是个啥子情况!男的有多少,女的有多少,死的活的,都问清楚。”
“我说,是!就找了个帮手,架着这个女的,连拖带拽地把她弄到我们营房边上的空场。女的中了邪一样反抗扭动,又没啥子吃的,力气那么大。我手臂上被抓的一条一条血印子。真不好弄。
“女的,叽里呱啦叫啊说啊,又叫,叫个什么,根本听不懂。”
“我向连长汇报,说,连长,她说啥子我不懂,我说啥也没用啊!”
“连长说,那别废话了。给咱们连的王贵华、李荣根一个说法,你们几个新兵娃娃,这个仇算报了。连长说,周心裁!我说,到!连长说,把同志们都集合过来,用刺刀的!我说,连长,女人也刺刀杀啊?连长说,女人不是土匪啊,土匪不投降的就坚决消灭,政策你不知道啊!”
“那怕不怕 嘛?是不是还没杀过人啊?”阿丽霞老公问?
“哪有时间怕……不一会儿人都聚在场子上了。连长指着我,说王贵华李荣根跟你睡一个窝棚的,就你上,用刺刀的,劲使大一点。听见没有?”
“我立正,说是!就端着枪,使了老大劲,冲刺一样向那个女的杀过去。嘴里给自己壮胆,啊呀呀的叫……”
“记得清楚的很!女的可能也就二十几岁,比你老婆年轻的……”老周冲着阿丽霞的老公说道。阿丽霞老公瞅了瞅自己老婆,尴尬地嘿嘿乐了一下。
“一刀正中这里!”
老周用手掌抚着自己胸腹交接的地方,还用力按了按,以向我们说明这个部位确凿无疑的坚硬度。
“刺刀二三十公分长,一下扎到底了!”
丹丹蓦然地仰头看着爷爷,并没有显得有多惊愕或害怕。也许这个故事太过遥远吧。
“后来呢?”阿丽霞老公问。
“怪就怪了。没什么血流出来……土匪没的吃,没的喝,身体也干了。女的浑身抖,像害了重病的样子……”老爷子连连摇头,紧皱着双眉,双臂合抱在胸前,模仿起那颤抖的样子,仿佛经历着伤寒的躯体。
“……啊……啊……啊……女的大口大口的喘气,说又说不出一句话来,右手老是要抬起来,又掉下来,就这样……这样……好像要来够我的刀子。后来女的手停到半空,就停在那里了,握了个拳头……”
老周比划起那个女人临死的手势。右手握拳,手心朝前,手肘停在面颊的位置,瞪着眼睛看着我们,仿佛在测试我们的反应。我仔细看着他此时的表情,只见他满头华发,斑驳散乱,肤色暗黑,额头皱纹密布,在2月的冷风中,一时布满了涔涔汗珠。
“咯咯咯咯……招财猫,招财猫,公公,公公,这个是招财猫……”丹丹学着老周握拳的动作,欢乐地喊道。小孩子的联想能力,有时虽然不着边际,但诡异而真切。
“死了?”阿丽霞老公问。
“用的刺刀?”我问
老周不堪回首似地在空中摆摆手,“……拔不出来……卡在骨头眼里了……”一时间,他又仿佛灵魂附体,那个遥远记忆中的“连长”顷刻化身在他身上。他模仿着连长凶恶愤怒的表情,以及从远处辱骂他的样子,刻意嘶哑着声音说:
“连长冲我大喊,周心裁……周心裁……你个孬种,周心裁……你个球,平时你不好好练,上了战场你连个刺刀都拔不出来,扎一个女土匪你也扎不死,你个孬种!”
“我气啊,气死我了。我恨命地绞啊,转啊,用力往后,用力想要拔出刺刀,我也大喊大叫。女的没有死透,还抬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她的样子我今天还记得。我想你个死婆娘,坏蛋土匪,反动派,看我今天不消灭你,看我今天不消灭你……”
“我抬起腿,一脚踹在女人的小肚子上,这里,这里(老周示意是耻骨的部位),这里硬的很,才把刀拔了出来……杀人难得很的!”
“那个血流的呀……”
“那个胸口的洞大啊……”
阿丽霞老公把水杯递给老周,“你喝水嘛,喝水嘛……”
我无语……
“外公,外公,那她是坏人吗?”玩树叶子的丹丹似乎一字不差地听着她公公把这个血腥的故事讲完,仿佛早有谋划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老周大大地喝了一口水,一边喝,一边对丹丹说“你不懂,丹丹,你们小孩子不懂。”
阿丽霞不耐烦了,转回到我们身边,很严肃的问:“你们到底看不看石窟嘛,我们五点半下班的,到时候景区要赶人的。”
“看看,走,学生,丹丹,咱们去看看佛爷洞子去,让这个姐姐给咱们讲讲。”老周双手扶膝,吃力地站起身来,招呼着丹丹,以及差点听的失魂落魄的我,手里提着塑料袋,里面装着准备点给菩萨的香和蜡烛,还有几个歪歪斜斜的水果。
六
林间树影翳翳,日光渐次低沉稀薄下去。我心里惦记着回大理的班车。
“石钟山石窟,位于我们云南剑川县的石宝山支脉,开凿于公元七三八至一二五三年。石窟群依山开凿,宏伟壮观。你们已经看到,这里山清水秀,怪石嶙峋,满山翠松,浓荫掩径,远眺山势,像是如来头部,花状的突起物更像如来头顶的卷发,或许南诏先人就因为这样的奇景而发愿开窟。明朝的游侠徐霞客也曾经来过我们这个地方……”
专业使命感让阿丽霞变得一本正经起来,好像她一下子变身为一款自动播报的软件。(而我突然觉得,好像我自己已经没有了什么专业使命感,抑或还会为什么事情变得一本正经。)那带着浓重云南腔鼻音的普通话听上去有一种安静的穿透力。同时,她把声调刻意压的很低,在某些词语上(我在上文加了黑体和下划线的部分……),又突然加重音量和转折,一惊一乍的,让人又期待又无从预料。真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阿丽霞形成了自己的这种风格。
而所谓风格,有时难道不就是一种日积月累、习以为常的瑕疵吗?
“在南诏二百多年的历史中,功绩特别显著的三位国王的雕像,在咱们石窟里都有。石钟山石窟的雕像中,除南诏历史人物外,还有许多生动的佛教造像和反映人们日常生活的樵夫啊、老翁啊、琴师啊、童子啊,以及女性生殖器雕像(阿丽霞眼神闪烁了一下,脸颊上微微有一抹红晕),这些雕像,栩栩如生,充满民间生活气息……我们这里一共有十七窟,造像一百三十九躯,是南诏、大理国时期的艺术瑰宝。”
我不禁和阿丽霞调侃起来:“你是学播~~音~~员~~的吧,中央电视台有个叫什么什么的,跟你很像叻!”
“我是后来进修导游专业的,就是我们县文化局搞的进修班……”
“哦~~是哦,你介绍的很~~专业很~~有感觉的。”我向她比划着大拇指。
“没有,没有,没有”阿丽霞还不好意思起来,脸颊上浮泛出两朵烂漫的笑靥。她老公当年说不定就是这样迷恋上她的。
“你和你老公咋认识的嘛?又怎么会干这个工作?”老周突然从旁插进来这么一问,尽管他还是显得有点失魂落魄、若有所思的样子。
“ 你们这个还看不出来?”阿丽霞反问。
“我们能看出来啥?”我说。
“他刚才说的那些个老山,是真的,他是去过的。不过那些个故事,你们也信他的?”阿丽霞有几分神气地抖着包袱,仿佛,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她老公秘密的这件事,有多么了不起似的。
“听上去挺真的嘛!老山是很苦的,我们小时候正赶上那个年代,当时不是老要给解放军叔叔写信,送锦旗什么的吗?”我说着,心想不知道阿丽霞准备给我们抖些什么料。
“我那时上的初中,在县城里,比你大一点吧?我们这里离前线近,我们也给那时叫新时代最可爱的人写信。写着写的,来来回回,你的通信对象不知道怎么就固定下来了,可能是部队上安排的。我当时的通信对象就是他咯!”阿丽霞轻描淡写的宣布。
“哇!好浪漫啊!战地情缘啊!”我激动着,“他追你,你追他啊?”
“算了吧!在上面呆着的,肯定死了很多,活着回来也很多啊。毕竟打到最后几年了,情况好很多。他刚才也说了。可他怎么下来的?你们自己去问他……他也不肯跟你说的!”
“怎么了嘛?受伤了哇?”老周悲悯地问道。
“他自伤。反正部队上定性的结论是自伤,说自己给自己大腿上打了一枪。就给清退下来的。”阿丽霞说,“他这么多年,亲口没承认过。现在走路一瘸瘸,你去问他,他肯定说是越南人机枪打的……你信他!”
“这个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嘛,上去过都不容易的噻。”老周安慰说。
“那……那……你就跟他结婚了?听上去不太对劲啊……”我继续想要挖掘一些花花草草的细节。
“他这种清退下来的,没的津贴,更不是烈属。你也不能整天在鹤庆县城里晃荡嘛,人家要说闲话的……他自己也不好过。”
“后来呢?”我问。
“后来过了几年嘛,我们还是通信的。我毕业分配到这里来嘛。我们这个山上清净点,离他们鹤庆老家毕竟还有点距离。他跟我躲到这里,日子也好过不少。你们说是不是?”阿丽霞几句话,就把一个复杂的历史事件阐述清楚了,让我无比错愕。
“就是就是……山上是好”不然你还能说啥,“就这样?”
“对啊。还要咋样?他不跟我,跟谁?”阿丽霞很坦然地回答,一切似乎天经地义。
我放弃了,在这荒郊野外,南诏国的石壁前,我不再期待听到什么荡气回肠的爱情传说。一切就这样发生着,沉淀了,不久就镶嵌在了寂静平凡里。就像这里的先人,当年轰轰烈烈地开窟造像,精雕细刻,浓墨重彩,而现在呢?
七
“咯咯咯……咯咯咯……”
丹丹又中了魔似的开始撒欢乱跑起来,笑声飘满了山谷。是啊,一个一年级的小学生,哪有耐心欣赏什么南诏国王出巡,管它有多么精美;听什么维摩诘问疾的故事,哪怕阿丽霞十分严肃的强调,这尊维摩诘造像的仪态和容貌,全国绝无仅有,当地人甚至称他为“愁~~容~~观音”。
老周又疲于奔命起来,无奈地再次扮演起老鹰,想要一举逮住滋事的小雀儿。那脸上的神情,倒有些神似那个在家装病的维摩诘居士,正对着来看望他的文殊菩萨说,“菩萨病则天下病……”
老周终于恼了,一把扯过丹丹的袖子,“要你吵,要你调皮,要你……过来,过来”。说着就蹬开军人似的阔步,拽着丹丹朝步道尽头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冲着我们说:“我先领女娃子到那头烧香……你们慢慢看哇!”
这架势就好像他知道最里头有最大最灵验的菩萨似的。眼前还有这么多石洞子呢,都不看了?
“随便他们去吧。他要烧香随便他去嘛,你一会到那边和他们汇合就是了。”阿丽霞说。
接下来的情况你们可想而知了吧?面对我这个虚心求教的菜鸟,阿丽霞迎来了她导游生涯中最辉煌过瘾的一刻。只见她高仰低指,远探近寻,手电在她手里耍的犹如魔杖。一束亮光,时而照在某个穹顶的角落,告诫我藏在那里的秘密,时而落在某一细节或器物上,提示我那里有精湛的手艺。
“这是吐蕃的使臣……”
“你看,这是地藏王菩萨,双脚各踏一朵莲花!”
“那里,那里!驯狮的昆仑奴的造像,已经损毁!”
“……须弥座上,菩萨头戴宝冠,颈饰璎珞,双臂佩环……”
“你看,有个僧人盘坐在那里,手结禅定印,面部已然湮灭……”
看着沉浸其中的阿丽霞,一个问题油然在我心中升起:我想问问你,阿丽霞,你的生命中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华丽的辞藻!!??当然,我没有开口问。
八
不知不觉,夕阳已经染红了崖壁。在这2月的天气里,橘红光晕弥漫着,却也没有什么热力,徒然提醒着人们时间的飞逝。石窟里的光线也逐渐晦暗下来。走进一些较大的洞子,眼睛往往不能一时适应其中的幽暗。有时,阿丽霞一束手电蓦地照射在一个金刚力士的面部,显现出一幅狰狞的面容,着实让人心中一凛。
“来,这边。这里就是著名的第七窟。”阿丽霞很专业地立定在一个独立的门洞前,左手像礼仪小姐那样伸开,示意我这又将是一个讲解的重点,也让我霎时有一种变身为某位下基层的领导莅临视察的错觉。
“嗳?老周,丹丹,你们在这里啊?”踱步到窟前的我,先看到的还是倚在高高的门槛边的丹丹。她瘦小的身子一半隐匿在浓重的阴影里。安安静静地立着,正在玩着一片树叶,乖巧的很,长长的睫毛泛着光芒。
老周躬着身子,伏在地上似乎没有起来的意思。眼前的香案已经破旧。中间放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香炉,香灰积了满满一罐。老周的三注新香,傲立在正中,头上的一小截已经灰化,一爿一爿地落下。三缕白烟袅袅而上,最终消隐在上方黑暗的空间里。香案上还堆着几个半熟的瓜果、几块油黄的糕饼。
我心想,你这老头子,一看就是有预谋的。自己要来烧香拜佛,非撺掇我一起来。害我今天不知道还赶不赶的上回大理的班车。你哪里是来看石窟的嘛,主要是来从事封建迷信活动来了,觉悟也就和我们居委会的那些逢几月初几就结队上普陀山的阿婆差不多。唉……
“老人家,地上这么凉,磕一下就起来嘛~~小妹妹,来,叫你外公起来。”阿丽霞说。
丹丹继续玩着树叶,头也没有抬。
老周也根本不理会。只一个人喃喃地在那里说着什么,微微地上下起伏着身体。
阿丽霞摇摇头,就由着他去吧,“年纪大的人,都比较相信的……脾气也犟,说不听的。”
九
啪!一束手电光向斜上方射去。露出一位菩萨的面容。耳边传来阿丽霞穿越时空般的解说词:
“……第七窟,塑甘露观音像一尊。本窟南北长,一千一百厘米,高,二百七十厘米,观音倚坐,两足踏莲花,左手置腹前捧钵,右手上举执柳枝,作洒甘露状……”
“……双臂佩钏,双腕戴镯;头戴宝冠,冠中有化佛;身著天衣垂于座下,佩巾络腋,胸前饰璎珞;尖顶圆光和圆形背光上刻精美的火焰花卉图案, 二者在头后相接……”
“……观音面容丰腴,凝眸正视,曲眉杏目,容貌慈祥。”
阿丽霞的解说词,经历过无数次讲述和锤炼,竟然犹如精确的圭臬。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都伴随着手电的光线在这尊塑像上游走。
光柱停留在菩萨胸口的一瞬,惊骇骤然慑住了我的全身。我看到的,是一个方阔幽暗的隧道入口,一个从菩萨胸腹交接处豁裂开来的巨大伤口。
老周扎死的那个女土匪!是她!就是!
阿丽霞显然以为自己的解说技巧收到了不意的奇效,突然提高了调门:
“你看!”
“观音胸口有一方洞。世人作孽,菩萨却向世人掏尽了肺腑。这就是我们石钟山的镇山之宝,剖腹观音!”
“老周!你!”我大声冲着此刻还俯伏在我们脚边的老者喊着。他不理我,继续用额头点着地。
“老周!”
手电的光游走到远处接近穹顶的地方,隐约中可见五行粉书的文字。
“是藏文……”阿丽霞说着,便用一种优美沙哑,充满庄严仪式感的嗓音,一字一顿地翻译起来,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将世间受无边苦难的众生,从痛苦的深渊中拯救出来的……是佛!当把你的尊颜刻在岩壁上的时候,恳求你的保佑,把我等福薄的罪恶众生从苦难中解脱出来吧!扎西德勒!”
一个稀薄的念头在我脑际闪过:今天都预谋好了的!……接着,我就听到,从那个方阔幽深的伤口里,鲜血流了出来,拌和着洁白的琼浆,散溢着青色的祥光。
2012年9月14日 绍兴 初稿
2012年10月17日 上海 完稿
云南剑川 石钟山石窟第7窟 甘露“剖腹”观音 左上窟顶可见几行粉书藏文祷辞
(注:文中阿丽霞关于石窟的解说词,参考或部分直接引用了“中国石窟寺网”上关于石钟山石窟的描述。详见:http://www.cavetemples.com/Aboutus.asp?id=163&menu=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