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傲作为抵抗
努里·比格·锡兰的电影《冬眠》中,教授妻子偷偷给穷人租户一笔钱,以还清他家拖欠教授一家的旧账,后者却当着前者的面,把一叠纸钞扔进了火堆。昨天浏览完针对柴静议题的舆论大分裂,这一幕就一直在我脑海里反复回放。烧钱行为的对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烧钱者的心态。
这种看似不理性的自毁心态,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很多人会拒绝不真诚的道歉,假惺惺的施舍,不公平的分配。很多研究也发现,人类对尊严和公平的渴求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强烈。而在长期不得解脱的社会压制下,个体对尊严的(过度)维护,常常成为一个更具争议性的社会议题:为了一个抽象的尊严,是不是值得去做激烈,且不被大多数人所理解的反抗?
突然觉得,电影中的烧钱者,批评柴静与体制合流的口炮党、行动派,和讨厌大中华胶的港台城邦派、本土派们有着一脉相承的逻辑:不需要廉价的同情,健康的互动,渐进的变革,我们输不起,也等不起。这种逻辑来自于一种绝望的自怜,弱者的孤傲。这种带点荒谬意味的孤傲,在曾经红遍香港网络的粗口奇文《澳牛的黄昏》中也有体现:香港的存在来源于脆弱的优越感,而当优越感被大陆一步步打掉,香港的独特性也就不复存在。
这种孤傲的情绪在主流自由派和大中华胶看来,无疑是自毁城墙。港大退出学联,本土派厌恶左胶,行动派看不起柴静等人,这些拒斥行为的后果,往往导致本来脆弱的民间进一步支离破碎,与官方的沟通栈桥进一步被拆毁,对广大搭便车民众的动员力也显著倒退。从社运策略的角度,这些论述确实既理性雄辩,又宽容大度,它揭示了一个分化的民间只会带来双输的局面。
因此,不管是本质上看不惯激进派,真心相信渐进改革,还是策略上认同框架联合的人,都站出来反对激进派的不识时务:“为什么不能建设性地看待XX”,“为什么不能不带偏见地对待XX”,“为什么要为了反对而反对”,或者“为什么要用反对来刷存在感”。更有好心人,分门别类私人定制地点评原文原片,告诉大家虽然你不喜欢XX,但是“XX群体可以从XX身上学到什么”。
以上的劝慰意愿虽好,遵循的却都是一种问题纠偏逻辑,认为对方的错误完全来源于智识上的盲点,认识上的短视。所以,对方需要严肃认真地学习一套更高明的策略,以吸取教训,在将来的行动中举一反三。然而,这种劝慰有效的第一个前提,必须是人家放弃孤傲的心态,愿意采纳这样一种行动的方式。第二个前提,则是这种偏见被消除后,整个社会一定会变得更好。
在任何一个社会,偏见、阴谋论、极端论述,都远非简单的认知缺陷,而是长久以来社会撕裂所累积下的对抗策略。如果一个人被骗太多次,即使这一次是真的,也不要再指望TA陪大家天真下去。激进派不会寄望体制内健康力量,就像港台本土派不会去等待一个民主中国。这些让人不舒服的阴谋论,带着恶意横冲直撞,却是这个社会继续抵抗下去的筹码之一。在我们穷得只剩下偏见的时候,它就不再是偏见,而变成了最后的抵抗。这不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而是一种无处依傍的悲情。
对于港台本土派来说,所有出生于中国的人,只是这个巨大官僚集权体系的一个象征符号,一个人的所作所为,也许可以让本地人感受到TA的个人魅力,却无助于提升中国的印象。这是一个庞大帝国的阴影,我们是被倾轧的齿轮,不管如何正直,都无法抵挡战车的滚轮。这个逻辑在口炮党、行动者面前是一样的,所有依附于体制的人,也只是一个代言人,不管如何动机单纯行动有力,都无法苫盖掉真正的官民矛盾。这些激烈的反对者,是在越过我们个体,看到我们背后的体系,他们孤傲的拳头挥舞的方向,是那个混沌的帝国。
作为一个缺乏战斗情怀的左胶,我倾向于把这一切看做一个不可逆转的悲伤故事:体制首先挤压出了不讨人喜欢的孤傲,然后它们在主流手中慢慢被磨平,被收买,被回收再利用。等这个程序完成,体制就可以把反对产业也给包揽了,大家各司其职皆大欢喜,共创美好未来。所有不喜欢在反对产业工作的人,都是不识抬举。
那些想反对,又不屑于在反对产业做雇佣工的边缘人们,他们的声音终于渐趋无力了。他们被夹在那些忠诚反对者、忠诚爱国者和搭便车的人之间,成为一个众人均可嘲讽的极端案例。这是一个话语的黑洞,被套中的人无法反驳,无法自救,“失业的人啊,说到底,是你们自己不屑于谋生,又怪谁呢。”
当然,也许现实已经足够糟糕,所以无法变得更糟。在不确定性面前,虽然一些人选择相信童话,一些人选择拒绝,但由于他们均没有制造童话的能力,这两拨人的命运,也许到头来并没有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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