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规则

他们不喜欢西方那一套。所以制定了自己的版本。

第一部分

中国:拒绝失败之地

即使是那些参与了中国太空项目的人也感受到了过去的力量。在一场中共党史游览中,这些航空航天从业人员穿着长征风格的制服。 Bryan Dento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西方曾认为中国将在经济繁荣的助推下实现民主,否则会因威权主义的重压而陷入动荡。但中共在拥抱改革的同时摒弃民主,开放与压制并进,实现了惊人的转型。

在毛泽东去世后的彷徨岁月里,中国还远未成为一个庞大的工业国家,中国共产党也还没有开始一场节节推进并重塑了世界的成功,一群经济学子来到一处离上海不太远的山中疗养地会面。这些年轻的学者在莫干山的竹林里思考了一个紧迫的问题:中国怎样才能赶上西方?

那是1984年的秋天,在世界的另一面,罗纳德·里根(Ronald Reagan)正在做出“黎明重现美利坚”的承诺。那个时候,中国刚从几十年的政治和经济动荡中复苏。虽然农村的情况已经有了点起色,但仍有四分之三以上的人口生活在极端贫困之中。那时候,每个人在哪里工作,每个工厂生产什么东西,每件东西卖多少钱,都由政府决定。

中青年经济科学工作者学术讨论会上的学生和研究者希望释放市场的力量,但他们担心这会使经济崩溃,惊动控制经济的党内官僚和理论家们。

一天深夜,他们达成了一项共识:工厂应该完成国家的生产指标,但对它们生产的任何超出指标的产品可以自行决定销售价格。这个削弱计划经济的提议聪明且暗藏锋芒,引起了在座的一位没有经济学背景的党内年轻官员的兴趣。“他们都在讨论这些问题、概念,我根本没发言,”现年76岁、已经退休的徐景安回忆道,“我在考虑,怎么把它有操作性?”

中国经济以如此之快的速度发展了如此之长的时间,以至于人们很容易忘记,中国成为全球经济强国的转型,曾经看上去那么遥不可及,这其中又有多少次腾跃是临时起意的、孤注一掷的想法。徐景安在那个山中的僻静之所得到的提案,很快被作为政府政策采纳了,在中国的惊人转型过程中,那是初期的关键性一步。

现在,中国在很多数字上居世界之首:房产主、互联网用户、大学毕业生,以及(按某种算法)亿万富翁。极端贫困人口已经下降到1%以下。这个与世隔绝、贫困落后的国家,已逐渐发展为苏联解体以来美国最重要的竞争对手。

共产党创始人可能已认不出今天的中国了,但过去仍具有强大的诱惑力。“红色旅游”行业颇具规模。 Bryan Dento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上海迪士尼乐园。中国不再担忧如何赶上西方对手。如今他们想知道的是该如何领先。 Bryan Dento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中国互联网用户及大学毕业生数量领先全球。如今该国正在努力让人登上月球。 Bryan Dento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国家决定每个人在哪里工作、工厂生产什么的日子早已过去。 Bryan Dento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中国的成功如此惊人,它改变了整个世界。 Bryan Dento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一场划时代的竞争已经开始。随着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海外推动更加自信的议程,在国内收紧控制,特朗普政府发起了一场贸易战,并在为可能发展成一场新冷战的局势做准备。然而在如今的北京,想得更多的已经不是如何赶上西方,而是如何超过——以及如何在一个与美国对抗的新时代做到这一点。

一个正在崛起的大国挑战一个已经确立的大国,这是历史学家很熟悉的模式,同时它还有一种熟悉的复杂性:几十年来,美国一直支持和协助中国的崛起,与它的领导人和人民一起建立了世界上最重要的经济伙伴关系,这种关系给两国都带去了提升。

这期间历任的八位美国总统都假定或希望,中国最终会按照所谓现代化的既定规则行事:繁荣将推动民众对政治自由的诉求,从而将中国带入民主国家的行列。否则,中国的经济会在威权主义统治和官僚腐败的重压下陷入动荡。

但这两种情况都没有发生。相反,中国的共产党领导人一次又一次让人们的预期落空。他们接受了资本主义,尽管他们继续自称是马克思主义者。他们用镇压来维持权力,但却没有扼杀创业精神或创新。周围都是敌人和对手,他们却避免了战争,只有一次短暂的例外,尽管他们在国内煽动民族主义情绪。他们领导下的经济持续增长了40年,而且常常用的是教科书上说会失败的政策。

今年9月底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个里程碑:共和国持续的时间已经超过了苏联。几天后,中国庆祝了创纪录的69年共产党统治。而且,中国前进的步伐也许才刚刚开始,这个新超级大国不仅有望成为世界最大经济体,而且可能在短时间内成为遥遥领先的最大经济体。

世界曾认为它可以改变中国,很多方面的确改变了。但中国的成功如此之惊人,以至于中国也常常在改变世界,并改变美国人对世界如何运转的认知。

至于中国领导人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不存在简单的解释。他们有远见和运气,有技巧和强烈的决心,但也许最重要的是恐惧——毛泽东的接班人有一种他们从未摆脱的危机感,这种危机感在天安门屠杀事件和苏联解体后加剧了。

就在他们努力忘却毛泽东统治下的灾难的时候,中国共产党人研究了莫斯科的昔日意识形态盟友的命运,并对此念念不忘,他们决心从其错误中吸取教训。教训有两个:共产党要存在下去必须拥抱“改革”,但“改革”决不能包括民主化。

从那时起,中国一直行走在两种对立的冲动之间,在开放与压制、尝试变化与抵制变化之间往复,触礁的恐惧让他们总是在任何一个方向上走得太远之前退却。

许多人说过共产党会失败的话,他们认为,开放与压制之间的张力太大,像中国这样大的国家承受不了。但这也许正是中国经济腾飞的原因。

中国能否在美国试图阻止它的情况下继续这样做下去,就完全是另一个问题了。

订阅纽约时报中文简报和精选电邮

同意接收纽约时报中文网的精选电邮,推广邮件和重要新闻提醒

机关人员变成资本家

参加莫干山会议的所有人都不可能预见到中国未来的腾飞,更不用说预测他们将在未来的繁荣中所起的作用了。他们是在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长大的,几乎与世界其他地方完全隔绝,对所面临的挑战没有什么准备。中共要想成功,就必须重塑自己的意识形态,并为实现目标重新安排党内最优秀和最聪明的人才。

以徐景安为例,他在毛泽东充满暴力的文化大革命爆发的前夕从新闻专业毕业。数百万人在文革期间遭到清洗、迫害和残杀。文革期间,他在一所“干部学校”从事体力劳动,还在部队里教授马克思主义。毛泽东去世后,他被分配到一个负责修复经济的国家智库。他的第一个任务是研究如何赋予工厂更多的决策权,而他对这个课题几乎一无所知。然而,这让他以一名经济政策制定者的身份走上了辉煌的职业生涯,他参与了深圳的中国首个股票市场的创办。

参加莫干山会议的其他年轻人包括后来担任了15年中国央行行长的周小川;曾负责中国主权财富基金的运作、最近才从财政部长的职位上退下来的楼继伟;然后就是一个名叫王岐山的农业政策专家,此人后来的飞黄腾达,高过其他任何一位与会者。

王岐山曾主管中国首家投资银行,帮助中国度过了亚洲金融危机。担任北京市长期间,他主办了2008年奥运会。后来,他主持了近年来的一场干系重大的反腐败运动。现在他是中国国家副主席,权力仅次于党的领导人习近平。

这些从莫干山上下来的人的职业生涯,突显了中国成功的一个重要方面:中国把政府的机关人员变成了资本家。

那些曾经是经济增长障碍的官僚们成了经济增长的引擎。曾致力于阶级斗争和价格控制的官员们开始追逐投资,推动私营企业的发展。如今,中国每个地区、城市或省份的领导人每天都在像严朝君今年9月在一个商业论坛上所做的那样,努力把企业吸引到当地来。

“三亚,”严朝君说,必须要“当好企业的管家、保姆、司机与保洁员,欢迎外资企业到三亚投资兴业”。

这是一次非同凡响的再造,苏联人没能做到这点。中国和苏联都有过庞大的斯大林主义官僚体系,遏制了经济增长,体系中的官员掌握不受约束的权力,以此来抵制威胁他们的特权的变革。

苏联最后一位领导人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Mikhail Gorbachev)曾试图通过开放政治体制来打破这些官僚对经济的控制。几十年后,中国的官员们仍在课堂上学习,为什么那是一个错误。中共甚至在2006年制作了一部关于这个题材的系列纪录片,制成保密的DVD分发给各级官员观看。

中共不敢在政治上开放,但又不愿停滞不前,所以走了另一条道路。他们循序渐进地行动,以莫干山的妥协模式为样本,在不触碰计划经济的同时,让市场经济蓬勃发展,最终超越计划经济。

曾经是一个贫穷、闭塞之地的中国如今是美国最大的对手。曾经的江城武汉也迅速发展为拥有1000万人以上的都市。 Bryan Dento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在打新一轮视频模拟高尔夫之前,一名商人在昆明自己建造的酒店里做伸展运动。 Bryan Dento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越来越高的收入将中国变成了一个消费者的国度。 Bryan Dento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在像上海这样的城市里,中国学生的表现优于世界其他国家。 Bryan Dento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对于创新是否会在中国僵化的官僚体系下出现,西方经济学家们提出了质疑。事实证明,他们错了。 Bryan Dento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中共领导人称这种渐进的、实验性的方法为“摸着石头过河”。这些方法包括,在保持土地的国家所有权的同时,允许农民种植出售自己的作物;在“经济特区”取消投资限制,但在中国其他地区保留这些限制;或者用一开始只出售国有企业少数股权的方式引入私有化。

“有抵抗的,”徐景安说。“满足改革派和反对派本身的就是一门艺术。”

美国经济学家曾对此持怀疑态度。他们给出理由说,市场力量需要迅速引入,否则官僚机构会行动起来,阻止必要的变革。诺贝尔奖得主米尔顿·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在1988年访问中国之后说,中共的策略是在“鼓励腐败和低效”。

但是,中国在对抗官僚阻力上有一个奇怪的优势。中国的长期经济繁荣是在其历史上最黑暗的一章——文化大革命之后发生的,文革摧毁了中共机构,使其陷入混乱。实际上,无度的专制帮毛的最终继任者邓小平铺设了道路,让他得以带领中共走向大举开放的方向。

这包括把几代年轻的党政官员派到美国和其他地方学习现代经济的运作。他们有的进入大学读书,有的找到了工作,有的进行了短暂的“学习考察”。这些人回国后得到党的提拔,被安排其他人向他们学习。

与此同时,中共在教育方面进行投资,扩大了中小学和大学的入学机会,几乎彻底消除了文盲。许多批评人士聚焦的是中国教育体系的弱点——强调考试和死记硬背,政治上的限制,对农村学生的歧视等等。但如今,中国大陆每年培养的理工科毕业生人数超过了美国、日本、韩国和台湾的总和。

在上海等城市,中国学生的表现超过了世界各地的同龄人。但对许多父母来说,这还不够。由于新近得到的财富,以及视教育为向上流动重要途径的传统,再加上国家举办的高考异常激烈,绝大多数学生还报名参加课后辅导班,据一项研究,这是一个价值1250亿美元的市场,是政府每年军费开支的一半。

中共转变的另一个原因在于官僚机制本身。分析人士有时说,中国在抵制政治改革的同时,接受了经济改革。但实际上,毛泽东逝世后共产党做了一些改变,这其中虽然不包括自由选举或独立法院,但仍然意义重大。

比如,中共引入了任期限制和强制退休年龄,这有利于淘汰不称职的官员。此外,中共改变了用于评估地方领导人升职和奖励的内部打分方法,几乎完全依据具体的经济目标。

这些看似微小的调整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给政治体系注入了一定程度的责任感和竞争,密歇根大学(University of Michigan)政治学家洪源远(Yuen Yuen Ang)说。“中国创造了一个独特的杂交体,”她说,“一个有民主特色的独裁政体。”

随着经济的繁荣,一心专注于增长的官员往往忽视范围广泛的污染,违反劳工标准以及质量有问题的食品和医疗用品。他们得到的回报包括飙升的税收,以及让朋友、亲戚和自己富裕起来的机会。一大批官员放弃了政府职位,转而经商。随着时间的推移,中共的权贵阶层积累了大量的财富,这促使中共更坚定地支持将其曾经控制的大部分经济私有化。

一名高级官员在去年的一个讲话中说,私营部门现在的生产总值占全国生产总值的60%以上,提供了80%的城镇就业,创造了90%的新就业岗位。官僚们一般不加干预。

“我几乎一年都不会跟他们在一起,”中国东部的床垫制造商Mlily梦百合的董事长兼创始人倪张根说。“我在创造就业,我在创造税收。你为什么要打扰我做这个事呢?”

近年来,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已试图在私营企业中维护党的权威。他还用补贴来扶持国有企业,同时对外国的竞争保留着壁垒。他公开支持要求美国公司用交出技术来换取市场准入的做法。

他这样做是在押注,中国的政府已经发生了如此之大的变化,政府应该在经济中发挥主导作用——可以创建和经营与美国争夺未来高技术产业控制权、并能取胜的“国家捍卫者”。但他也引起了华盛顿的反弹。

“开放”

今年12月,中共将庆祝改变了中国的“改革开放”政策实施40周年。高奏凯歌的宣传已经开始,习近平把自己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仿佛要替国家绕场一周庆祝胜利。

习近平是自邓小平以来中共最有权势的领导人,也是一位曾在邓小平手下工作的中共高官的儿子,但是,就在依靠邓小平遗产加持的同时,他也存在一个重要的不同:邓小平曾鼓励中共从海外寻求帮助和专业知识,但习近平则宣扬自力更生,还提出要警惕“外国敌对势力”的威胁。

换句话说,他似乎不太需要邓小平口号中的“开放”部分。

中共在追求经济增长的过程中冒了许多风险,其中最不同寻常的一个也许是允许外国投资、外国贸易和外国思想进入中国。对于一个曾经像今天的朝鲜一样孤立的国家来说,这是一笔巨大的赌注,而得到的回报也是巨大的:中国利用了席卷世界的全球化浪潮,以世界工厂的身份崛起。中国对互联网的有限制的接受,帮助其占据了技术领域的领先地位。外国人的建议帮助中国改组了银行,建立了一个法律制度,创造了现代化企业。

如今的中国倾向于另一种叙事,把经济繁荣描述为“中国的土壤孕育”,主要是中国领导人的功劳。但这掩盖了中国崛起过程中极具讽刺意味的一点——没有昔日敌人的协助,中国的崛起是不可能的。

习近平主席没有表现出要放弃他口中的“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的迹象。图为世界第二高的建筑上海中心大厦的观景台。 Bryan Dento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一场共产党的党代会。习近平似乎认为中国已变得如此成功,中共可以回归其威权主义的过去了。 Bryan Dento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中国在全球化浪潮中成为世界工厂。图中为深圳招聘散工的广告。 Bryan Dento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北京一场婚纱展上的时尚设计从业人员可能正在小憩,但没人会将中国称为沉睡的巨人了。 Bryan Dento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在一幢47层的居民楼上安装太阳能板。中国通过在不触碰计划经济的同时,让市场经济蓬勃发展,最终超越计划经济,而获得成功。 Bryan Dento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经常在中共宣传中被诋毁的美国和日本,早已成为中国的主要贸易伙伴,一直是援助、投资和专业技能的重要来源。不过,真正彻底改变事态发展的是像林泉源这样的人,他是一名1988年首次来中国大陆的工厂经理。

林泉源在台湾出生长大。共产革命在大陆成功后,在中国内战中失败的人逃到了这个自治的岛屿。他上小学时接受的教育是,中国大陆是敌人。

但是,20世纪80年代末,他在台湾中部经营的运动鞋工厂在招工上遇到了困难,工厂最大的客户耐克(Nike)建议将部分生产转移到中国大陆去。林先生压抑着对大陆的恐惧前往那里。他看到的情况令他吃惊:劳动力庞大且态度积极,官员们对资本和技术如此之渴望,以至于他们让他免费使用一家国营工厂的厂房,并给予五年税收减免。

在接下来的十年里,林先生奔走于中国南方各地,一去就是几个月,只是在短暂的假期才回家看看妻子和孩子。他开办运营了五家运动鞋工厂,其中包括耐克(Nike)在中国的最大供应商。

“中国当时政策厉害,”他回忆道。“它把大陆当成一个海绵,它就可以吸任何方面的水跟资金,把技术都引进来。”

来自香港、台湾、新加坡等地华人社区的大量投资涌入中国,林泉源只是这股大潮中的一份子。这些投资让中国比其他发展中国家有了更多的优势。一些经济学家认为,如果没有这些海外华人,中国大陆的转型可能会停滞在印度尼西亚或墨西哥等国的水平。

时机对中国大陆来说正合适。对外开放之际,台湾正在不满足于其在全球制造业供应链上的地位。让中国大陆受益的不仅是台湾的投资,也包括台湾的管理经验、技术,以及台湾在世界各地的客户。实际上,是台湾全力启动了中国大陆的资本主义,并将其融入了全球经济。

没过多久,台湾政府开始担心过于依赖自己曾经的敌人,并开始试图将投资转移到其他地方。但中国大陆太便宜、距离太近,而且因为有着共同的语言和传统,太过熟悉了。林先生曾试图在泰国、越南和印尼开设工厂,但他总是回到大陆。

现在,台湾发现自己越来越依赖于不仅更强大、而且更努力推动统一的中国大陆,台湾的未来令人难以预测。

台湾的困境在世界各地引起共鸣,很多国家在反思,自己是不是不应急于用贸易和投资拉近与北京的距离。

这种后悔在美国可能最为强烈。美国同意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成了中国最大的客户,现在则在指责中国大规模窃取美国技术——一名政府官员称之为“历史上最大的财富转移”。

华盛顿的许多人曾预测,贸易将带来政治变革。的确会这样,但不是在中国。“开放”最终加强而不是削弱了党对权力的控制。但是,中国作为出口大国的崛起所带来的冲击,在世界各地的工业城镇都有感受。

经济学家说,在美国,这种冲击的结果是至少200万个工作岗位消失了,许多消失的工作岗位都在后来投票给特朗普总统的选区。

有选择地镇压

在北京市中心一座公寓大厦50层的豪华私人会所里,一位中国最成功的房地产大亨一边吃午饭,一边讲述了他为什么在政府镇压学生领导的天安门广场民主运动后,辞掉了在一家政府研究中心的工作。

“非常简单,”万通控股董事长冯仑说,他的公司在世界各地坐拥数十亿美元的地产。“反正一天醒来所有人都跑掉了,我也就跟着跑了。”

他说,在士兵开枪前,他有过当一辈子政府工作人员的打算。但事与愿违,在中共正在把那些同情学生的人开除出党的时候,他加入到大批脱离政府的官员行列,在20世纪90年代初以企业家身份从头做起。

“你要是当时开会让我们下海,我们不会去做,”他回忆道。“它无意中给市场经济输送了苗子。”

这就是中共成功的跷跷板模式。

1989年的民主运动是共产党在毛泽东逝世后与政治自由化最接近的一次,随后的镇压是中共在相反的方向上走得最远的一次,走向了镇压和控制。屠杀之后,经济停滞不前,紧缩似乎不可避免。然而,三年后,邓小平用一次到中国南方的巡视,再次将中共拉回到“改革开放”的轨道上。

许多离开了政府的人,比如冯仑,突然发现他们自己在以中国第一代民营企业家的身份,从外部领导着中国的转型。

现在,习近平掌握的方向盘再次把中共带到镇压的方向,他加强了党对社会的控制,把权力集中在自己手中,摒弃国家主席任期限制,试图让自己终身统治。中共会再次放松吗?就像在天安门事件后的几年那样?还是这次的转变更持久?如果是的话,这对中国的经济奇迹将意味着什么呢?

令人担忧的是,习近平正在试图改写中国崛起背后的秘诀,用更严酷的手段取代有选择的镇压。

数十年来,中国一直在开放与压迫之间往复,其中就包括对维吾尔族人的压迫。 Bryan Dento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天安门事件以来,中国政府一直十分注意平息潜在的威胁。图为北京街头的监视器。 Bryan Dento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中国的高铁网络是全世界最大的,它已经改变了中国人出行的方式。图为杭州,乘客们在火车站外等待。 Bryan Dento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随着中国实现开放,农民被允许种植出售自己的作物,与此同时,国家保留了对土地的所有权。种满白菜和黄花菜的温室就在投资用地产及高尔夫球场旁边。
毛泽东治下,很多受过教育的中国人被送往“干部学院”从事体力劳动。图为5月,这些地产公司的员工在晨跑,这是该公司团队建设训练的一部分。 Bryan Dento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中共一直以来十分注意平息潜在的威胁——比如,一个萌芽中的反对党,一场大众化的宗教运动,甚至是一个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的异议作家。但除了一些明显的例外,中共一般也不再干预人民的个人生活,让人民有足够的自由,以保持经济的增长。

互联网就是中共如何从这种平衡中获益的一个例子。在让全国人民上网的同时,中共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意味着 什么,后来,它得以收获上网带来的经济利益,同时控制了可能对党有害的信息的传播。

中共曾在2011年遇到一场危机。中国东部发生了一起两列高速火车相撞的事故之后,超过3000万条信息一度充斥了社交媒体,批评共产党对这起致命事故的处理,信息传播的速度超过了审查者的审查速度。

惊慌失措的官员曾考虑把最受欢迎的微博服务(相当于中国版的Twitter)关闭,但当局对公众可能如何反应有点害怕。虽然他们最终没有关闭微博,但在加强控制方面投入了更多的资金,并下令企业也这么做。

这种妥协奏效了。现在,许多公司都在网络审查的任务上安排了数百名员工,中国也已成为全球互联网领域的巨人。

“相比互联网创造的巨大价值,网络审查带来的负面影响相当有限,”行业的先行者陈彤说。“我们仍然能够获得经济进步所需要的必要信息。”

一个“新时代”

中国并不是唯一一个协调了威权统治要求与自由市场需求的国家。但是,与任何其他国家相比,中国这样做的时间更长,规模更大,也有更多令人信服的结果。

现在的问题是,美国已不再是伙伴,而是成了对手,在这种情况下,中国能否将这种模式维持下去。

贸易战才刚刚开始。这不仅仅是一场贸易战。美国的军舰和飞机正在越来越频繁地挑战中国在有争议海域的主权主张,中国也在不断增加军费开支。华盛顿还在设法应对北京在全球日益增长的影响力,警告说,中国在全球基础设施建设上的疯狂投资是有附加条件的。

两国仍有可能达成某种和解。但美国的左派和右派都把中国描绘为另一种全球秩序的捍卫者,这种秩序信奉专制价值观,破坏公平竞争。对美国来说,这是一种罕见的共识。美国国内目前在许多其他问题上存在严重分歧,包括在美国近几十年来如何在海外使用实力——以及现在应该如何使用。

中国方面,习近平没有释放任何信号,表示会放弃他所说的“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事业。他圈子里有些人自2008年的金融危机以来就一直渴望与美国较量,这些人把特朗普政府的政策视为他们总在怀疑是美国意图的证据,即美国决意要压制中国。

与此同时,人们对两国的新纠纷也有广泛的焦虑,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美国一直是中国钦佩和嫉妒的对象,也因为人们痛苦地意识到,中共的成功模式可能会有起落。

繁荣给中国带来了越来越高的期望;公众想要的不仅仅是经济增长。还要更清洁的空气、更安全的食品和药品、更好的医疗保健和学校,更少腐败和更加平等。中共正在努力提供这些东西,不过,只对其用来衡量官员表现的成绩单进行小调整似乎还远远不够。

“根本问题是什么,是发展是为谁而发展?”退休官员、莫干山报告的作者徐景安说。“我们这个问题始终就没解决。”

经济增长已开始放缓,从长远来看,这可能对经济有利,但也可能动摇公众的信心。为控制人们关于中国面临的挑战的讨论——收入不平等加剧、危险的债务水平、人口老龄化——中国正在加大审查力度。

习近平本人也承认,党必须适应新形势,他宣布中国正在进入一个“新时代”,需要有解决问题的新方法。但他的方法在很大程度上是倒退到镇压,包括针对穆斯林少数民族的大型拘禁营。“开放”已经被向外扩展所取代,最引人注目的是向海外发放巨额贷款,批评人士称这种贷款是掠夺性的。在国内,实验已经过时了,政治正统和纪律正在流行。

实际上,习近平似乎认为,中国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中共可以重新回到更为传统的威权立场,而且,要想继续存在下去并超过美国,中共必须这样做。

当然,中共仍然有前进的势头。中国的经济增长速度在过去的40年里是美国的十倍,现在仍是美国的两倍多。中共看上去仍得到公众的广泛支持,世界上有许多人深信,特朗普的美国正在退离世界舞台,而中国的时刻才刚刚开始。

然而还是那句话,中国总能让你的预期落空。

潘公凯(Philip P. Pan)是《纽约时报》亚洲主编,著有《走出毛泽东的阴影》一书。他在中国居住并进行报道已近20年。

Jonathan Ansfield和Keith Bradsher自北京对本文有报道贡献。Claire Fu、Zoe Mou、Iris Zhao自北京,Carolyn Zhang自上海对本文有研究贡献。

翻译:纽约时报中文网

设计:Matt Ruby, Rumsey Taylor, Quoctrung Bui 编辑:Tess Felder, Eric Nagourney, David Schmidt 图片编辑:David Furst, Craig Allen, Meghan Petersen, Mikko Takkunen 插画:Sergio Peçanh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