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问两个问题:
1. 你对现实中的男女关系平等程度满意吗?
2. 你对中国电影所反映的社会中的男女关系平等程度满意吗?
第一个问题恐怕大多数人都很难给出乐观的答案,而第二个问题又几乎是对前一个问题的投射。
过去一年,有许多中国电影,描绘了我们在生活中并不罕见的那些两性关系,这些电影中不乏口碑票房丰收的「佳作」,但一位女性观影者认为,这些电影恰恰集中体现了这个社会歧视女性之病已入膏肓,来感受下她的愤怒。
去年10月,把《港囧》带到我面前的是朋友圈热传的一篇文章,《<港囧>:斗小三的正确方式是,你要有很多很多的钱》,作者咪蒙。文章说女人只要足够有钱,就可以击败小三,留住出轨的男人。我简直不知如何吐槽,于是去看了这部电影。
剧情说中年危机男徐峥,在「倒插门」嫁给赵薇后,主持岳丈的公司生意兴隆,然而犹有生子的现实压力和从前的艺术梦想。得知初恋杜鹃在香港办画展,就赶去祝贺,满心满意要出轨,而女神杜鹃居然还属意于他……结尾处,赵薇用法国酒庄做礼物,表示要帮老公实现画画的梦想,而徐峥也终于知道当初老婆和杜鹃有过一样的进修机会,但为自己放弃了,这种经过时间发酵的深情彻底赢得了他的心。
「我反而觉得《港囧》才是女权啊。包养男人的时代来到了。是时候用钱证明自己的魅力了。」咪蒙这样解读,「感情这玩意很抽象,钱却是很好的度量衡。金钱不能替代真爱,金钱却能表达真爱。《港囧》不就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这个道理吗?」
这就是很多人对女权的理解,只要女人比男人强就是女权;正因为这样套着女权外衣的惊悚言论太多,而且危言耸听的话往往传播更快,最终令真正的「女权主义者」在中国的状况倍加艰难。
《港囧》讲了一个相当草率的故事,影片中两位女主角出于剧情需要争抢一个你看不出到底好在哪里的男人。杜鹃当初选择了离开,但她此后的长年单身被硬掰成一种等待。事业有成的白富美被设定为痴情单身女,在男权世界会比较没有侵略性,而赵薇则拥有「真正的女性气质」——轻浮、幼稚和无责任感(《第二性》,波伏娃),即具有顺从特点的女人,她在婚姻中将自己父母的公司都奉给老公,各种牺牲、陪伴,唯一主动做的事就是给老公买酒庄做礼物。
十年前伍迪·艾伦也拍过豪门女婿出轨案,2005年的《赛末点》(Match Point)中,现实的乔纳森·莱斯·梅耶斯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杀掉了性感的斯嘉丽·约翰逊。
主流国产片里的小三大多是正面形象,这是一件极其不可理喻的事。譬如汤唯在《北京遇到西雅图》里也演个小三,除了拜金、自我,也有率真、可爱的一面,更是大秀各种才艺,结尾让她跟踏实可靠,考到了医生执照的吴秀波在一起了。
电影里的小三无一例外是因为真爱才跟有夫之妇在一起的。
而电影里的妻子,要想赢回丈夫,除了自己温柔大方不计回报地付出,关键还是要靠男人的良心发现。
这里需要提一下《夏洛特烦恼》,它的整个人物关系设定可同比参照《港囧》,再往下挪动两个社会阶层。
沈腾是个靠老婆踩三轮养活的「屌丝」(片名翻译成Goodbye, Mr. Loser),因为学生时代暗恋的校花要嫁给「土肥圆」大款,他出席婚宴献上了大笔礼金后,在婚礼现场又哭又闹,醉倒在厕所,梦回中学校园。
在另一个时空里,他改写了自己的人生,靠剽窃各种当时尚未流行的歌曲,成为歌坛巨星,娶到校花,醉生梦死,感染艾滋,这时猛回首发现还是原来的老婆马丽更好。
从厕所醒来后,沈腾依然是寄生虫,不,他进阶成了树袋熊,不再朝三暮四,对老婆一心一意。片尾马丽面带微笑,显然满足于此刻的生活。
男人良心发现的一刻,是惊觉马丽曾经默默为自己做了牺牲;又一次,女人的深情付出经过时间发酵,唤醒了男人的爱意复苏。
可怕的是,明明作为家庭经济支柱的马丽们,从不主张自己的权利,哪怕主张之后得不到尊重也无计可施——她攒钱买辆小三轮的设想被丈夫无情地破坏了。如果跑去找《老娘舅》、柏阿姨哭诉,他们一定会劝告她:「小年轻过日子,彼此体谅些。夫妻夫妻么,要同舟共济的呀。」
《夏洛特烦恼》做的就是给女性观众洗脑,男人再渣——不肯工作、找小三——都没关系,只要对他好,他总有一天会回心转意。只要有爱,两人就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白发千古。
电影一面诅咒具有性魅力的美女校花,一面鼓励「平庸」的马丽们做好妻子这个有前途的职业,这样你就会被奖励一个可能会回头爱你的老公。
这让我想起前不久的一则社会新闻,一个新婚不到一年的26岁北京女孩被丈夫家暴,报警八次,已起诉离婚,最终还是被殴打致死。丈夫被判虐待罪,只判了六年半。连平时出警的警察也是劝和不劝分。这就是被法律默许的畸形夫妻关系。
有人评论说,最让人窒息的是,「宁愿叫你死在一段婚姻里,也不许活着走出去。」
19世纪初,为了证明女人的劣等性,当时反对女权的人们不仅利用宗教、哲学和神学,还引用生物学、实验心理学之类的学科,就好像「美国的白人先把黑人贬低到擦鞋男孩的地位,然后据此说,黑人除了擦鞋什么用处也没有。」
一般电影都有这样的故事套路,开头资质平常的人,在一连串的戏剧化经历之后,他多少可以获得成长。但《夏洛特烦恼》里的沈腾却依然做着家庭的寄生虫,只是这一次他接受了命运给自己安排的老婆,而老婆的境况是否得到了一点改善呢?没有,她的生活仍然是一个无解的困局。
近期还有一部电影《恶棍天使》不得不说,其特殊性在于主演邓超、孙俪在现实生活里是一对夫妻。
所有人都知道,邓超有个「娘娘」媳妇,每次共同参加节目接受采访必秀恩爱。在本片公映前,邓超更是一连发了十来条微博,向孙俪示爱。这个一向以「忠犬超哥」自诩的邓超,在自己导演的电影里扮演的是打着游戏讨债为生的小混混,两个女人为他展开争夺。
孙俪在《恶棍天使》里,演的是一个「能走直线,不走弯路」的大镜框加大龅牙的女博士形象,时而弱智,时而智商爆表。这个外在、内在都被严重丑化的女博士形象,真的令我十分困惑:这个世界为什么会仇恨女博士?
工业革命后,当女工们从厨房里走出来,进入生产领域时,也曾经被男性工人憎恨,尤其因为女工价格低造成了劳工市场的竞价。当女人有了知识、学历的时候,男权世界简直恐慌得要失控了。他们忙不迭地给女博士打上「丑」、「蠢」的印章,来捍卫自己的特权。
波伏娃说:「许多男人会由衷地认为,女人和男人是平等的,她们根本没有理由吵吵闹闹;同时他们也会说,女人根本不可能和男人平等,她们的要求是徒劳的。让男人看到社会歧视的极端重要性实际上是很难的,这些歧视表面上无关紧要,但对女人的道德和智力造成的结果却十分严重,以至于人们认为这些后果是源于女人的固有本性。」
美剧《欲望都市》的第一季第一集,米兰达质问说:「女人只能够被划分为两类:美丽但无聊,或难看但有趣吗?」
不不不,孙俪在《恶棍天使》里扮演的就是第三类,难看且无趣。
电影里的不良医棍告诉南加州大学女博士孙俪一个治病良方,你是个母猴子,得找个美猴王。
在那一刻,医棍被所有未婚女性的大姨妈二舅妈附体了。
《恶棍天使》中男女关系的走向,和前面提到的几部电影没有任何区别——女人无悔付出,默默等待那个恶棍男人的良心发现。
「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
在另一部电影中,老奸巨猾的男人甚至不会回心转意。
《老炮儿》的结尾,只见冯小刚拖着军刀,在冰封的湖面上一路狂奔。湖两边茬架的双方大部队,纷纷热泪盈眶;你知道他一定会挂,以此来成就电影的高潮。
然而我并不是电影院里看完了会鼓掌的那拨人,很想问:究竟有什么好感动的?
只提下许晴演的那个角色,她崇拜和爱慕着冯小刚,她经济能力比冯更强,愿意无私地资助冯。可是在片中冯小刚又是怎么评价这位身体和家底都随取随用的红颜知己呢?当他告诉一见面就被他踹了窝心脚的亲生儿子,儿子是自己最亲的人时候,儿子问,那许晴怎么说?
冯小刚尴尬而不屑地说:女人?
这个已经落到社会最底层的老年人还如此蔑视女性,也许正是他自己的傲慢、固执,令他被这个世界前进的滚滚车轮抛弃。
这就是现在的中国电影,女人总是被物化、凌辱、压榨、利用,大众传播领域性别平等意识从未建立。
我并不认为这些电影的主创人员在现实生活中就一定是缺乏性别平等意识或是歧视女性的人,但他们创作出来的电影,却会不由自主地被套入僵化的性别歧视模型中。
可能有两个原因:
一是观众就是如此,社会现实就是如此,这种力量大过创作者的主观意识。
二是多年来约定俗成的类型电影法则就是这么设计两性关系的,没办法摆脱。
所以,我们就只能在电影里反复欣赏发妻如何拼死拼活保住大房名头,两女如何竞争一男,结果是最能作践自己的赢了。
前不久,「新儒家」发表了「只有儒家才能安顿现代女性」,妻妾制有其合理之处的宣言,戴锦华对此的回应是:「即使没有『新儒家』的召唤,今天中国的家庭想象和性别想象中,也依然深刻地存在着『多妻制』的幽灵。」《甄嬛传》、《芈月传》大受欢迎就是一个明证,别忘了追剧的绝大部分观众是女性。
戴锦华还认为,「与『多妻制』在文化想象意义上的借尸还魂相比,更可怕、更具有腐蚀力的是『多妻制』凭借权力和资本重新复活。」
2015年,法国女权主义者庆祝为女性争取到合法堕胎的权利40周年;法国女性能以自己名字在银行开设账户、能不经过丈夫的许可就参加工作的合法权利,也才刚刚获得50年;法律允许她们进入中学继而参加高考接受高等教育也才91年。
在美国,女权运动围魏救赵的结果,是1920年通过了「禁酒令」这个一度令国家付出沉重代价的法案(通过禁酒令的一个原因是为了减少对女性的家暴),同年,妇女获得选举权。
面对中国电影中的「直男癌生态」,一些人发现了,并且批评;另一些人回应说,爱「渣男」,也是女人自由选择的权利。作为具有大众传播属性的电影来讲,它美化、诱导观众去做这个几乎没有未来的选择,那么当然应该被批评。
的确,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并且承担一切可能的后果。但是,真正的平等,意味着拥有自己的独立人格,尊重自己、爱惜自己,蓄意伤害自己也是种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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