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人简介:史平,男,1952年出生于北京,满族,文革初期就读于北京市海淀区香山中学。父亲是中共地下党员,辽宁人,1936年以前担任张学良的情报副官。“西安事变”以后,其父返回延安,1949年以后受到排挤,先后担任解放军某炮兵学校校长、北京军区炮兵副参谋长等职,文革期间在三支两军办公室任职,然后被派往到山西太原的军工单位。采访经过删减和编辑,并经过受访者的确认。
史平的父亲一生都喜欢在家里养些花花草草,特别喜欢一种叫”兰草”的花。后来,他才知道,父亲之所以如此钟爱兰草,和他在1937年以前的工作性质有关系——那时史平的父亲担任张学良的情报特官,实际上是共产党安插在张学良身边的特工。这种“兰草”是当时他与其他特工接头联络的一个暗号:在家中的阳台上摆放一盆兰草,说明是安全的,如果某一天这盆兰草没有被摆放在阳台上,说明这个联络点出现了意外。
文革期间有一次,北京炮兵的“造反派”闯进了史平家,把家中的花花草草都给毁掉了,当时,史平的父亲还只是嘟嘟嚷嚷,嘴上表达不满,但当“造反派”想铲除他父亲养的那盆兰草时,父亲终于忍不住了。他质问这些“造反派”,说:“难道社会主义就不能有花有草吗?一个没有花花草草的‘新社会’是社会主义吗?反过来讲,一片荒芜的‘新社会’就是社会主义吗?”一席话下来,当场就把那些“造反派”给问住了。
后来,史平才意识到,父亲之所以义正词言,是因为他已经形成一种生活上的条件反射:兰草在,人就在,一旦兰草不在了,人也就危险了,至少是不吉利的征兆。史平说:“父亲直到去世都一直小心地照料着这盆兰草,他的生命已经和兰草融为一体了。”
连家里养个花养个草养个宠物都被禁止,这说明了什么问题?“在那个年代,越左越革命,越左越有理,哪怕你是胡搅蛮缠。现在看上去,当年那些‘造反派’的行为非常荒唐,但在当时那种极左的社会环境下,这些行为都被认为是正当的。”史平说。
香山中学的文革经历
史平家实际上姓林,但他说,因为父亲原来的工作依然属于国家机密,所以不愿意透露他或家里人的全名。
1966年“5.16通知”以后,“所有的学校就逐渐停课了,其实最先起来造反的,主要是初中学生,以老初二、老初三,以及高一学生为主,而不是大专院校的学生,”史平回忆,“领头的基本上是党、政、军的高干子弟。第一,他们对自己的家庭出身有优越感,‘根正苗红’;第二,因为家庭的原因,他们的政治信息比较灵通;第三,他们的精神压力也比较轻,不像一般平民家庭的子女生活压力那么重。”
在文革初期,那些平民家庭的子弟,有一部分在持观望的态度,有些学生则跟在那些干部子弟的屁股后面跑,但很少有挑头领军的。“因为他们的政治资本也不够,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没有‘根’。”史平说。
在史平就读的香山中学,平民子弟比较多,干部子弟少,因为当时香山属于偏僻的农村地区,除了有部队驻扎,周围都是农民居住区,而史平就是部队的干部子弟。“当时,我就看不惯红卫兵的打、砸、抢的现象。”史平说。
香山中学旁边就是炮兵的机关单位,机关的大礼堂门口有一对汉白玉的石狮子,在“破四旧”的运动中,学校的红卫兵们就把这对石狮子给砸了,“我当场就公开地表达了不同的看法,认为那是文物,不应该破坏。”史平说,但在当时的条件下,根本无法阻止同学们的行动。
除了对“家庭出身不好”的同学的歧视,就是针对学校“家庭出身不好”的老师、校长的批斗。
学校有一位文体老师,非常有才华,吹拉弹唱样样都会,“但是,他的家庭出身不好,我记得他不是资本家出身,就是城市小业主的成份出身。”史平回忆,有一回,学生们把他拉到学校的操场,将他团团围住,竞相批判、谩骂他是“狗崽子”,是“地主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当时,这位老师戴着围脖,架着眼镜,低着头,“那一次批判,他还很幽默,在应对那些红卫兵的责难时,说了很多俏皮话,还逗得很多凑热闹的同学哈哈大笑,把整个批判会变成了一场闹剧。”
1967年上半年,史平和四、五位高年级的学生离开北京去了外地。当时正值“大串连”运动。那时,只要有一份盖上了造反组织公章的介绍信,到火车站就能要到“革命师生临时乘坐火车证”,就可以作为火车票乘火车去外地“串联”。
一开始,参与“大串连”的学生主要是乘坐火车,但很快就造成了全国性的经济困难。铁路运输的压力非常大,因为平时的铁路运输主要是物质,到了此时,变成了以运送全国各地的红卫兵为主。而且,红卫兵到哪里都是由各地政府机关负责接待,免费吃住,时间一长,地方政府就负担不起了,所以后来就有了“徒步串连”这一做法。所谓的“徒步串连”,也叫“徒步长征”,背着背包,扛着红旗,步行“串连”,但这其中不少是那些到北京来见毛主席的外地青年学生。
在“大串连”期间,史平先后去过哈尔滨、沈阳、长春和武汉,“我们一共外出了大概两个月时间,到哪里都是一片混乱,” 史平说,“像我们这些北京外出的学生,基本上都是去各地的大城市,但很少有人去农村,因为农村没什么东西可看的。”
“我们这四、五个人,主要是借这个机会去玩,另外,我们还有一个目的。”当时,全国各地的工厂、地方政府都在制作毛泽东的像章,借这个机会向毛泽东表忠心,而且,各地制作的毛泽东像章都不一样,“部队制作的毛泽东像章是最好的,每个地方都会给各地涌来的红卫兵们免费发放像章,我们就借这个机会收集毛泽东像章。那时,收集毛泽东像章就像集邮一样,是一种时尚、时髦,同时也是向毛泽东表忠心的一种方式。”史平说,“同学们外出的目的其实是很复杂的,有的同学借这个机会去外地跑关系,还有一些同学,是去弄各地的土特产,北京的学生最远的到过新疆,有人还从新疆拉回来一麻袋葡萄干。”
文革前的教育
文革之所以能够在年轻的学生们中间获得普遍的共鸣,和1949年以后的教育是分不开的。“首先是学校的教育,那个时候,学校的政治教育,内容是‘热爱共产党、热爱毛主席、热爱社会主义’的‘三热爱’教育。”史平说,“到了文革期间,人民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跳忠字舞,唱语录歌,最后又是‘早请示、晚汇报’,人为地造出一尊神。”
除了学校的教育,父母的影响也同样不可小视。“父亲的生活和工作经历非常丰富,他对很多事情都不理解,但对我们这些小孩的道德教育却非常严格。他总是教我们如何为人处世、待人接物,比如,不能贪小便宜,不能拿别人的东西,不能有小偷小摸的习惯,不能馋嘴,不能撒谎,要注意个人的言谈举止,以及讲个人卫生的习惯,不抽烟、不喝酒,等等。”史平回忆自己的父亲,“但是,父亲从来不当着孩子们的面吐露对党、对社会的不同看法,因为他是党员,有党的纪律。”出于对党的事业保密的需要,他的任务都是单线联系的,直接上司就是李克农。“即使在父亲老了以后,也只是偶尔地向我们吐露一些他当年的经历,但这些都是皮毛的琐事,保密的事情直到去世都没有向我们这些子女谈及过。”史平说,“因为这份工作本身的特殊性质,父亲养成了守口如瓶的生活习惯,从不在家里吐露他的真实想法。”
史平的父亲和彭德怀曾经有过工作上的交集。那是在1951年代初的朝鲜战争期间,史平的父亲以炮兵军官的身份介入到战争之中,并且参加过彭德怀主持的作战会议。因此,他对彭德怀个人有一些了解。“如果说彭德怀是个左倾份子,有可能我相信,但说彭德怀是右倾机会主义份子,我根本不相信。”史平说。
彭德怀1959年在庐山会议被打倒,史平的父亲正是在1960年,因为说了对“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看法而受到牵连。1959年,史平的父亲调任解放军某炮兵学校任校长,在上任前夕,他回辽宁凤城老家探望。在此期间,他看到当地的农民都在炼钢铁,而粮食都烂在地里,没人收割,他心里就暗自琢磨,粮食不收,来年吃什么?还有,他亲眼目睹了农村的人民公社,农民们都吃大灶,搞大集体食堂,他当时就想,这种生活方式让农民太不方便了。
探亲回到北京以后,史平的父亲就任某炮校的校长,和炮校的政委谈及了他在返乡期间的所见所闻,以及自己的一些真实感受。结果,正好赶上庐山会议的会议精神传达,他的言论被政委揭发、告密,因此抓了个现形,被定性为“右倾份子”,很快就在炮校校长的职务上降级使用。1963年,他被安排到北京军区担任炮兵副参谋长,被边缘化。
私下骂林彪、江青的后果
在文革期间,史平的父亲继续受到排斥。“其实父亲的家庭出身没有问题,他的成份是下中农,排斥他的理由是历史问题。”史平说,因为他的父亲在1936年以前在国民党张学良的部队里任职张学良的情报副官,是“旧军人”、“旧军阀”。随后,史平的父亲从北京军区贬斥到地方“支左”。
史平的母亲同样受到了批判,“她的情况和父亲差不多,家庭出身同样没问题,母亲家庭成份是佃农出身。”史平说。史平的母亲在文革前给曾任国家科委主任的韩光当秘书,韩光在文革期间被整肃,她也同样受到牵连。随后,史平的母亲被流放到河南信阳,国家科委在那里有专门的五七干校,她在这里接受劳动改造。
史平的父亲和母亲直到70年代初期才重新回到北京,调离工作后离休。
史平的大哥文革前在解放军军乐团工作,担任军号手。有一次,他无意中和朋友谈及对林彪的看法,认为林彪的长相和作派太阴,而且林彪的身体虚弱,作接班人不合适。当时正是林彪在政治上如日中天的时候,这番言论马上就被朋友告密、揭发了。结果,史平的大哥因为“反党言论”被开除团籍、党籍(“双开”),在军乐团内部受到了批判,并且被开除工作,成为一个游民。相对来讲,这还算是幸运的,他的大哥之所以没有被判刑,一是因为举报人举报是私下议论,范围小,证据不足;二是当时他的大哥还属于未成年人,不够判刑的条件。否则,在那个无产阶级专政的时期,惩罚肯定会更重。直到文革结束,史平的大哥才获得“平反”,重新工作。
史平的二哥在文革初期曾经是红卫兵运动的积极参与者,也是“东纠”(首都红卫兵纠察队东城分队)的成员。有一次,他们在抄家的时候,无意中抄出江青1930年代在上海的一些照片和资料。当时,史平的二哥凭直觉怀疑江青不像宣传的那样崇高,“但我二哥那时还谈不上反对江青,”史平说。后来,史平的二哥在私下里和别人谈到自己对江青的个人看法,同样被人告密、揭发。他所在学校的革委会还专门写了一封举报信,说史平的二哥有反对江青的反党言论,直接告到了北京军区的政治保卫部。
史平的父亲为他的二哥作了深刻的政治检讨。在遭到批斗以后,史平的二哥被流放到天津的一个农场,接受劳动改造。这一次,史平正式离开了学校,陪同二哥一块去了天津的农场接受劳动改造,“母亲担心二哥在天津出现意外,因此,让我陪他一块去,”史平说。不过这个农场并不是普通的劳改农场,而是炮兵部队的一个农场,叫山岭子农场,下放到这个农场的都是部队的人,因此待遇并不像那些普通的劳改犯人,在政治上并未受到特别的歧视。史平说:“这一点,在当时是非常重要的,因此,我和我二哥去天津时都是穿着军装去的,就好像新兵去新单位报到一样,没有被戴帽。”
一年以后,史平离开了天津的农场,去当了兵。两年以后,史平的二哥离开农场,同样去当了兵,当时,当兵是这些学生们重新回归社会的最重要的渠道。
“在毛泽东主政的那个时代,就是一个‘大愚弄’,”史平说,“所谓的‘大愚弄’,就是推行愚民政策,这个‘民’,不仅仅是指那些无职无权的老百姓,而是指向所有人,还有就是善良人、对人的良知、对人性的摧残,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逼着大家说假话,逼着大家作贼。”
“另外,毛泽东留下了一个重要的副产品,就是积重难返。毛泽东曾经说过,‘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实际的结果是,天下大乱,达到了天下难治的结果。”史平说。
他认为,文革对人性、对人的道德的扭曲和摧残,实际上到今天都没有从根本上恢复过来,“像现在,每家每户都要安装防盗锁、防盗门、防盗窗,城市的街道、马路都在安装摄像头,这说明了什么了问题?说明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冷漠程度,说明人们道德水平的败落,人与人之间相互提防、相互欺骗。”史平说,“这并不是毛泽东死后才产生的,而是从毛泽东晚年那里直接承继下来的,因为社会与历史的发展不可能被割断。”